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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源流篇

 


一、《西游记》的祖本是什么

 

1.关于《西游记》祖本的三种主要意见

 

现在通行的吴承恩百回本小说《西游记》,非文人独创,而是在西游故事及其有关作品长期流传的基础上,由作家加工创作而成,这已为学术界所公认和历史事实所证明因此,吴承恩加工创作《西游记》必然会有一个祖本;即使是加工创作过程中同时还参考过别的本于,也应该说他总是以某个《西游记》古本为主来进行再创造的。

搞清这个《西游记》的祖本源流问题,是至关重要的。这不仅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史特别是小说史所不可回避,而且对正确认识和评价《西游记》的思想艺术也关系甚大。

那么,这个古本是什么呢?学术界探讨了半个多世纪,这无定论,近年更多歧说。至目前止,就已发现的材料来说,可供分析这一问题的有关本子不外乎三种:

一、《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简称永乐本)。由《永乐大典》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送”字韵“梦”字条《梦斩泾河龙》一文前标有“西游记”三字,证明或推知明初或元时(因《永乐大典》的编纂始于永乐元年,成于六年,即1403—1408),就有一部《西游记平话》存在。同时,在朝鲜古代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中有去买《西游记平话》之语,并简叙了车迟国斗圣的故事,文中还有八条注解,谈到唐僧取经、悟空出世、取经历难等等(简称谚解本)。永乐本和谚解本《西游记》是否就是一书,现因限于材料尚无法推断,但它们都是平话,而且据推算两种本子时代相近,则大致没有问题。

二、署“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简称朱本)。全书共十卷,计六十七则,每则有文字不等之目,约十三万字。

三、杨致和编《西游记传》(简称杨本)。收在明余象斗编集的《四游记》中,全书分四卷,计四十则,每则亦有文字不等之目,约七万余字。

上述朱本和杨本的具体编撰年代和刊行年代无确考,但大体上与吴本写作年代相近。问题是:吴本现存的最早刊行本为金陵世德堂梓《新刻出象官板大字西游记》,据其中陈元之序所题知为梓行于万历二十年即1592年,但究竟写作于何年则也未能真正考定。因此,朱本和杨本究竟产生在吴本之前抑吴本之后,目前尚有歧见。这样,关于吴本《西游记》祖本说,相应也有三种不同的意见在讨论中:一是杨本是祖本说;二是朱本是祖本说;三是永乐本是祖本说。究以何说为是,至今纷争不已。然则,结论难道必定是在这三说之中?当然,就现存材料来说,只有上述三种;但说《西游记》祖本就必然在这三者中,却也未免过于武断。我们不妨基于现有材料,作一些更深入的分析,不必囿于成说,放开思路,以求更为合理的解释。

 

2.杨本不可能是吴本祖本

 

杨本是吴本祖本吗?我的回答是:不可能。

杨本是吴本《西游记》祖本之说最早是鲁迅在二十年代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来的。但后来在该书的《日本译本序》中有所“订正”,改而赞成郑振铎的杨本为吴本“删本”的主张;《序》中讲:“郑振铎教授又证明了《四游记》中的《西游记》(即杨本)是吴承恩《西游记》的摘录,而并非祖本,这是可以订正拙著(指《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六篇的所说的。”但近年,陈新连续撰文《重评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的地位和价值》、《〈西游记〉版本源流的一个假设》、《〈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西游记传〉整理后记》①,认为鲁迅早年的见解,“今天仍值得重视”;重新指出“杨本是今存西游故事最完整的古本”,“吴承恩创作《西游记》,是以杨本的故事间架作为主要依据”。

但是,杨本不可能是吴本的祖本。理由何在?

陈新在论述杨本是吴本祖本时,除一般的推论(如根据一般的出版通则,文词荒率如杨本,不可能产生和刊刻在吴本之后)外,有一个重要的内证为支柱,引述于下:

 

就魏征斩龙一段,比勘吴本、杨本、《永乐大典》三本的异同。总的而言,三本有共同的地方;分别而言,只有吴本和杨本相同,而没有吴本和《永乐大典》相同。如:
  (杨)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
  (吴)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
  (杨)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海的夜丫,听见说百卜百灵之言,急回水晶宫…
  (吴)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丫,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
    ……
  上引的文字,在《永乐大典》中都没有。修改文章,不管改得多改得少,一般都是把不通顺的改成通顺,把有用的文字保留下来。上述相同的文字,与其看作杨本删改吴本的剩余,远远不如判断为吴本依据杨本的痕迹,来得合理。因此,论定吴本所依据的为《永乐大典》所引的版本,从文字上观察,是不能成立的。

 

就这一段而言,陈新的立论根据全在三本比勘时,“只有吴本和杨本相同,而没有吴本和《永乐大典》本相同”。当然,就陈文所引例子而言的确如此。但是,即使就这一点来说,虽然“判断为吴本依据杨本的痕迹,来得合理”;不过也不能绝对排斥“杨本根据吴本”的例外,这是一。其次,更重要的,如果我们把三本再加仔细比勘,万一从中发现了有吴本和《永乐大典》本相同处,而相应处又恰恰无吴本和杨本相同处,那么陈文的立论就难免显得不够坚实而被动摇了。而事实恰恰有这样的例子。如:

 

(吴)叔宝、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
  (朱)叔保、茂公道:“十字街上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
  (杨)叔宝道:“十字街头落下一个龙头,微臣不敢不奏”。
  (永乐)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头来”。

 

在以上这段引话中,总的而言,四本文字有相近处,特别是吴本、杨本和朱本之间,更为明显,说明这四个本子存在某种血缘关系。但就“千步廊南”一语而言,却只有吴本和永乐本相同,而吴本和杨本以及朱本均不同。笔者举出此例,无疑是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陈新所论;“只有吴本和杨本相同,而没有吴本和《永乐大典》相同”,以及“论定吴本所依据的为《永乐大典》所引的版本,从文字上观察,是不能成立的”这一重要论断。《永乐大典》编纂于明永乐元年至六年(1403—1408),离明代开国的1368年即洪武元年约三十余年。因此,《永乐大典》所辑录的这部《西游记平活》,至迟产生于明初三十余年中,很可能还是产生于元代。这就是说,比朱本和杨本产生的年代远远要早。我们不妨设想:有没有可能是杨本承袭永乐本,而吴本又承袭杨本呢?由上引“千步廊南”一语,杨本所无,而为永乐本、吴本所有的情况来看,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因此,即使就从这一点来说,杨本是吴本祖本说就难以成立。因为我们就是假设杨本根据永乐本而删去了“千步廊南”一语,吴本也决不可能根据杨本所无的“千步廊南”而凭空改写出这一个颇近专有名词的词语来,却又与永乐本相同。所以与其说是杨本沿袭永乐本,倒不如说是吴本根据永乐本(或沿袭永乐本的另一个本子)加以改写,而杨本、朱本则在沿袭吴本(或与吴本同一系统的另一个本子)时删去了“千步廊南”一语来得顺理成章和合理得多。

另外,杨本不可能是吴本祖本,我们还可举出一个重要内证来。这就是有关车迟国斗圣一节。吴本描写车迟国故事在第四十四回至四十六回,双方斗法赌赛项目有求雨、猜枚、坐禅、砍头、割肠、油锅洗澡六项;并详细叙述了猜枚的经过,其中一次是猜桃子,但孙行者变成蟭蟟虫飞入柜内吃了桃,剩下桃核让猜。杨本虽也有车迟国故事,而且赌赛项目也是六项(在卷四“唐三藏收妖过通天河”一则),但叙述极其简单,关于猜枚,只有“猜枚坐禅,道士皆斗不过”,数字一笔带过。至于猜枚猜什么、怎么猜,都没有交代。而谚解本所写车迟国故事,内容与人物较吴本和杨本多有不同,但其中写到猜枚时恰恰有桃子,也是孙行者变做蟭蟟虫飞入柜中吃了桃留下桃核让猜的细节。对此加以分析,吴本和杨本的内容虽比较相近,但我们没有根据断言吴本承袭杨本或杨本删削吴本;因为吴本和谚解本之间有一个猜桃的细节十分相似,可以肯定它们一定有直接或间接的承袭关系,而谚解本所辑《西游记平活》,问世时间肯定要比吴本或杨本早。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杨本承袭谚解本,而吴本又承袭杨本呢?当然不可能。因为,如果杨本承袭谚解本时既然删去了猜桃的细节,吴本在承袭杨本时便不可能凭空生出这一很特殊的细节而又恰恰与谚解本相符。

 

3.朱本也不是吴本祖本

 

朱本是吴本祖本说,为澳大利亚学者柳存仁所提出。他在《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一书的《附录:跋唐三藏西游释厄传》一节中说:

 

吴承恩著的百回本西游记和释厄传及四游记内的西游记传两者的关系……。从文字对勘的结果,我相信我的结论大约是不错的,即不只是西游记传删割释厄传而袭取其大部分的文字,百回本西游对释厄传及西游记传实际上也都有所承袭,而皆出它们之后。
  我所产生的结论并不完全是我个人的推想,一言以蔽之,只是跟着证据走而已。

 

的确,柳存仁在论证朱本是吴本祖本时,所举内证例子是极多的。然而,正如英国学者杜德桥在《〈西游记〉祖本考的再商榷》②中就柳存仁所述列举出十一条件了—一反驳那样,大多为:或牵强、似是而非;或不能算有力的证据;或不能证明吴本一定删削朱本,而很可能是朱本自己添进去的;或既可看作是吴本将朱本加工修改,亦可说是朱本删削吴本而随意改变原文。同为柳存仁文也不过是以先入之见出发,所举例证,若实事求是地加以分析,其中不少条本来是可以从两方面看的,即既可以是吴本删削和加工朱本,也可以看作是朱本删削吴本,而柳存仁文出于一厢情愿,只看到了吴本删削和加工朱本的一种可能性,却对朱本也有删削吴本的另一种可能性,视而不见和撇而不论。

其实,如果象柳存仁所论朱本是吴本祖本,以朱本问世最早,杨本问世在朱本之后,而吴本问世更晚的话,那么,有些问题,是很难作出合理回答的。这里且举其中较为突出的两例:

其一,朱本卷十“三藏历尽诸难已满”一则与杨本卷四“三藏历尽诸难已满”一则中有类似一句:

 

(朱)行者道:“……我当与你收灭”。遂驾觔斗而去随明风赶去,赶至草坡……
  (杨)行者道:“我立时就拿来”。言毕,遂驾觔斗而去。且不说一国君臣惊骇。只说行者随阴风赶去,赶至草坡……③

 

比勘之下,不难发现,要嘛是二者同出一个祖本,要嘛是其中之一承袭另一。且不说前者,这里只说后者。例中有没有可能如柳存仁所论是杨本沿袭朱本呢?笔者认为肯定不可能。朱本中“遂驾觔斗而去随阴风赶去”一句,若孤立地看,显然以为“而去”二字为衍文。否则,这只能是一病句。但朱本文词虽然粗率,却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极不通达的句子。但与杨本相应一句比勘,便可豁然而悟。原来“而去”二字在杨本中却决非衍文,而且句子极为通顺。这种情况说明什么呢?我们只能承认:与其说是杨本承袭了朱本,倒不如说是朱本删削杨本,而又删别得不甚妥帖所造成,来得合理得多。

其二,如果朱本是祖本,则朱本无车迟国斗法故事;但杨本却有,而吴本则描写得更加详细。显然,杨本或吴本都不可能从朱本中承袭而来。那么,是不是杨本和吴本在承袭朱本时自己另行添上车迟国故事呢?当然也不是。因为如前所述,车迟国故事早在谚解本中已有。杨本和吴本之中,其一甚至二者都是从谚解本或另一沿袭谚解本的古本中承袭而来。但不管怎样,祖本决不可能是朱本。

 

4.永乐本有可能是吴本的祖本吗?

 

永乐本是吴本祖本说,是郑振铎在1934年发表的《西游记的演化》中提出来的:“《永乐大典》本《西游记》之为吴承恩本的祖源,却是无可疑的。就此一条文字看来,古本《西游记》小说,其骨干与内容是不会和吴承恩相差得多少的”。

从问世的时间来看,可以肯定,永乐本远比吴承恩本为早。从这一点来说,永乐本是有可能成为吴本祖本的。不象吴本与朱本、杨本之间究竟谁先问世的问题,至今并没有可靠的令人信服的证明。而且从内证来说,也不乏其例。一,前举“千步廊南”一语,吴本和永乐本相同;二,谚解本中有二郎神,名为昭惠灵显真君,吴本中二郎自称:“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灵显王”(第六回),相同。

但是,吴本和永乐本之间,就目前所见的永乐本这一段文字资料来看,有不少不一致的地方,若永乐本是吴本祖本,是很难得到合理解释的。例如:

一,永乐本中,描写泾河老龙错行雨后,赶去长安责问袁守成,变出真相,作品描写:

 

霎时间:

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

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

那时定尽众人,唯有袁守成巍然不动。

 

这一段中的四句五言诗,吴本中不见。吴本描写:龙王错行雨后,去长安责问袁守诚,“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打碎,“又抡起门板便打”,“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对比之下,当然,吴本写得合情合理。永乐本虽极力形容老龙露出真相时的威风,但与环境不甚切合。倒象来元话本中那种套语式的赞词。不过,这一首诗在朱本中却有,只是有个别词改动。但并不插在龙王露相时,而是放在袁守诚指出老龙生路后,老龙求救唐太宗得到允诺以后的一节之末,作为回末诗。这一改动当然也显得合理自然得多,一则是作为形容行途中老龙的情景,二则朱本在每则后往往有一首回末诗。但是,吴本和永乐本在这一点上的差别,因此,却是一个很微妙的现象,也不易解释。且容后说。

二,老龙去向袁守诚问雨情时,袁即抽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朱本、杨本、吴本皆同(杨本“泽”作“降”);但,永乐本却没有。

又,朱本、杨本、吴本写袁守诚卜雨情,都是:“辰时布云,巴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而永乐本为:“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除布云的时辰相同,其它时辰都不一样。
  又,朱本、杨本、吴本写袁守诚卜雨情,都是:“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而永乐本为:“三尺三寸四十八点”,没有“零”字。另外,吴、朱、杨三本中神卜袁守诚的诚都一样,永乐本却作“成”。

这些当然也是一些不易解释的微妙现象。

这些问题的存在,似极不利于永乐本为吴本祖本说。为什么?因为,朱本、杨本、吴本三者,不可能在相互无关的情况下,而纯粹由于各自承袭永乐本而修改加工时的巧合,出现了“云迷山顶”一诗和时辰、雨量、名字等文字的完全相同。那么,会不会有可能是其中之一承袭了永乐本,而其它二者又是承袭另一呢?事实说明没有可能。如果吴本以永乐本为祖源,首先增加了“云迷山顶”一诗、又把雨情改为“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并在雨量中加上一个“零”字,而朱本、杨本皆承袭吴本而改;那么如何解释朱本和永乐本一样有“黄河摧两岸”一诗而为吴本所没有?朱本之所以有此诗,显然不是根据吴本而来,当然更不是自行创作,祖源仍在永乐本。如果说“云迷山顶”一诗等等首先是朱本承袭永乐本所加入和修改,而吴本、杨本是承袭朱本,那么又如何解释吴本有与永乐本一样的“千步廊南”一语?!如果说是杨本首先承袭永乐本改出“云迷山顶”一诗等等,而吴本、朱本则是承袭杨本,则更难解释朱本与永乐本一样有“黄河摧两岸”一诗、吴本与永乐本一样有“千步廊南”一语,而杨本却都没有的问题。

这样一来,我们不免要说:永乐本是吴本祖本之说,还值得再斟酌,甚至很可怀疑呢。

 

5.吴本祖本究竟是什么?

 

要解决吴本《西游记》的祖本问题,还得先谈一谈,吴本、朱本、杨本之间的关系。如前所述,杨本不可能是吴本祖本,朱本也不可能是吴本祖本;但事实是这三个本子的内容和文字,不仅不是绝然无关的,也不是一般的关系,而是可以说,关系是极其密切的。不仅仅是主要故事内容、主要人物形象、主要结构形式等等都大体一样;而且有许多细节和句子也完全相同。正因为这样,所以不仅有论者认为朱本或杨本是吴本的祖本,如前所述;而且还有论者认为“朱本是吴本和杨本的一个奇怪的结合体”,“朱本的第一至第七卷,是吴承恩《西游记》的初稿”,而后面三卷“用当时通行的杨本补足”④;甚而至于也有论者提出:朱本和杨本不过是吴本的删节本,如郑振铎说:“自从我们见到了朱鼎臣本《西游记》,这立刻明白他和杨氏书是同一类的著作。他们很可能全都是本于吴承恩本《西游记》而写的。或可以说,全都是吴氏书的删本。因了朱本的出现,增强了我们说杨本是‘删本’的主张”⑤,孙楷第亦持同说,在《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两书的有关条目中都提到朱本和杨本是“节本”。

其实,朱本是吴本和杨本的“结合体”以及朱本和杨本都是吴本“删节本”的说法,也都不是无懈可击的。

如果朱本是吴本和杨本的“结合体”,那么怎样解释朱本中有“黄河摧两岸,华岳镇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振长空”一诗?我们比勘吴本、杨本,就可以断定这首诗决不是从吴本或扬本中承袭而来的,因为吴本或杨本中根本就没有这首诗。当然,这首诗也决不是朱本在承袭和“结合”吴本和杨本过程中自行创作而加进去的,因为这首诗早在明初或元时的永乐本《西游记平话》中就已经出现。朱本这首诗,肯定是与永乐本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而与吴本或扬本截然无关。

如果说,吴本是朱本和杨本的祖本,而朱本、杨本不过是吴本的“删节本”,则也有几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不容易回答,也许是决不可能回答。例如:一、如前所述,朱本中有“黄河摧两岸”一诗,而吴本却没有;朱本和杨本中写到陷空洞老鼠精(即吴本中黑松林地涌夫人老鼠精)时,身上有腰牌一面,上书“李达天王幼女”,又朱本和杨本写到孙行者请观音收伏红孩儿时,观音差木叉去李达天王库内(朱本误为“李天达库内”)借天罡刀;而吴本中何来“李达天王”?这就与“节本”之说相悖。二、朱本卷八“三藏收伏猪八戒”和杨本卷二“唐三藏收伏猪八戒”一则,写到鸟巢禅师故事时,二书竟出现了情况完全相同的脱漏和错简:前面缺佚了唐僧师徒遇见乌巢禅师的情景,中间则窜入了“话分两头,又听下回分解”一语,接着又突然跳出实为乌巢禅师所说的十句五言诗。如果说这是根据吴本所删节,这是很难令人理解的。

综上所述,实际上是说明半个多世纪来,关于《西游记》祖本问题的各种较有影响的说法,几乎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也就是说,几乎都不是理由充分的。不论是朱本(或杨本、或永乐本)是吴本祖本说,还是朱本、杨本是吴本“节本”说,或朱本是杨本、吴本“结合本”说,情况都大体类似,即往往从这一角度分析似理由充分,但从另一角度探讨则破绽突出,因而难圆其说。这种情况的存在,只不过说明:上述种种说法和主张,还并没有真正触及问题的实质,也就是说还没有真正揭开问题的真相。

或说:就以上所论,永乐本、朱本或杨本都不是吴本祖本,似也不无道理;然而,《西游记》既系吴氏加工改作,中间广采博收,删存裁剪,都应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么,取证者各执一端的做法,不是显得不够明智通达吗?也就是说,吴本的祖本难道必欲仅指其一,而不能认为永乐本、朱本、杨本三本都同是吴本祖本吗?其实,这一诘难也包含着似是而非的一厢情愿的成份。为什么?如果永乐本、朱本、杨本同为吴本祖本,固然可以使前面几节中某些驳论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答;但是,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且不说朱本、杨本写作时间尚无确考,但决不是全无可能出在吴本创作之后;就算它们都是出世在吴本创作之前吧,若吴本同时以永乐本、朱本、杨本三本为祖本,则实际上还是以朱本为主,因为朱本的文字特别是卷一至卷七(卷四唐僧出世故事存疑以外)的文字最接近吴本,不妨说两本中那部分文字基本上相同。若与永乐本和杨本相应部分比勘,就立刻明白后二者属于简本,甚至只能说是吴本的提纲。在这种情况下,吴本创作时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参考永乐本和杨本,特别是永乐本,因为其中实在可说没有什么内容可博收广采,因此,怎么能说它们是吴本的祖本?充其量只能说偶而参考而已。然而,吴本创作中在以朱本为祖本时,就魏征斩龙一段故事来说,实际上吴本是照录朱本,这当中恰恰从永乐本中去取来为朱本所无的“千步廊南”四字,实在是无法使人理解。而且,就朱本和杨本关系来说,二者有必然的血缘关系,即朱本卷八至卷十的内容和文字,与杨本卷二中部起至卷四止,除个别故事此无彼有、此少彼多以外,几乎全同,就可知。但据前面所引朱本卷十“三藏历尽诸难已满”一则“遂驾觔斗而去随阴风赶去”一语,与杨本相应处比勘,可以肯定朱本是删削杨本而来,或者是朱本和杨本共同承袭另一个古本时朱本删削不当所造成。若是后者,我们另当别论;若是前者,则必然是杨本出世最早,朱本次之,吴本最后,这样一来,难免又在时间问题上令人产生疑窦。因为吴本、朱本、杨本三者大体可以肯定都是问世于明嘉靖至万历间,在短短数十年间就在三者之中形成了相互的承袭,这是不可相象的。若无可靠的事实根据,只能是一种猜测罢了。这样,把永乐本、朱本、杨本都认为是吴本祖本,其实也只是一种试图摆脱视其中之一为祖本所带来的困境的善良愿望而已。

那么,是不是吴本、朱本、杨本都不存在什么祖本呢?当然不是。从吴本、朱本、杨本之间显然存在的血缘关系,以及这三个本子与永乐本(或谚解本)之间显然存在的血缘关系来看,它们之间在版本源流问题上,决不是各不相关的。

那么,究竟什么是吴本的祖本呢?究竟吴本、朱本、杨本之间在版本源流问题上有何具体的关联呢?

其中的奥秘,的确有某种神秘性。但对此,并非以往的论者毫无触及。如台湾学者郑明利在《西游记探源》一书中就引人深思地提到过,朱本和杨本的前半节各删节自某种接近世本(吴本的世德堂版)的繁本,而后半部也可能分别抄自与世本系统不一样的另外某一相同的祖本;杜德桥在分析玄奘出世问题时提到过“朱本是根据另外一个版本而加以改写的”;陈新在《整理后记》中提到鸟巢禅师故事一节朱本和杨本存在同样文字脱漏和错简时,把它作为“一条确凿证据”指出过,“可以证明两本同出一个祖本”。当然,上述论者对各自所说的“祖本”究竟是什么并没有具体展开论述和加以明确说明;这无疑是存在困难的。我们无需苛求。因为这需要以确凿的材料作为论据。反之,也大可不必因此加以忽视和否定,认作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他们分析中所提到的“祖本”,大体上并非指目前已经发现的各种《西游记》的版本,则是肯定的。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论述达到了异途同归,分别从各种角度指向了另一个相同的目标,即除了现存的众所已知的版本外,还应该有新的另外的版本存在过。这对我们无疑是一种很有助益的启示。

我认为,关于吴本祖本问题的探讨现状是:新大陆尚未发现,但探求和寻找新大陆的航行方向,却似乎已显露曙光。我们现在所能作的努力,应该是放开思路,扩大视线,在深入分析和研究现有材料的基础上,作出更多的言之成理的推论,把探讨的航船比较稳妥地逐步导向真正的新大陆。

为此,笔者补充提出:

一,不能排除比世本更早的百回本版本的存在。目前吴本《西游记》最早的明刊本是金陵唐氏世德堂本即世本,但据世本《西游记》的陈元之《序》可以推定,还曾经有更早的版本在。陈《序》说:“《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知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而充叙于余”。世本据之以梓行时已经过“好事者”的“订校”,即已被修改和加工过了。这也就说明,有比世本更前的《西游记》版本存在过,可惜的是世本梓行时删去了原本中的“旧叙”。

二,永乐本《西游记平话》和谚解本《西游记平活》,既可能是同一部书,也可能是两部不同的版本。问题还在于,从元时或明初,以及《永乐大典》编成后至吴承恩时代的近百年间,是不是只有这一部或两部《西游记》在社会上流行呢?恐怕不是的。关于这点,曾有不少论者提及,由于吴本的问世,使得当时流行的多种《西游记》版本先后相继湮没,可以证明。

三,还应该指出,清初版本《西游证道书》中还提到过一本称为《西游释厄传》的“大略堂”古本。这本《西游释厄传》,当然很可能并不是朱本的另一种版本,因为从吴本、杨本正文前的七言诗可知,当时它们也都是被称作为《西游释厄传》的,由此,也不排除明代或明前的《西游记》有可能也称作《西游释厄传》,因而所谓“大略堂”的古本《西游释厄传》可能是已失传的另一部本子。

根据以上各点的推论,笔者由此推论出如下一个观点:

从较早的永乐本、谚解本,发展到较晚的吴本、朱本、杨水,这中间很可能还有另外标志着一个特定阶段的一部或一部以上的《西游记》新本在社会上流传。据现存极少的材料,我们已知:吴本和永乐本的“千步廊南”等特殊词语和细节的相同,朱本和永乐本有“黄河摧两岸”一诗等特殊词语和细节的相同;而杨本、朱本、吴本三者,既有与永乐本在雨量的“三尺三寸四十八点”的基本相同,又有与永乐本在“云迷山顶”一诗及降雨时辰的完全不同者。从这些情况可以推知:从永乐本、谚解本发展到吴本、朱本、杨本之间,必有一部或一部以上的《西游记》新本存在。这个《西游记》新本,发挥着承前(永乐本、谚解本)启后(吴本、朱本、杨本)的作用,实际上也就是吴本(或包括朱本、杨本)的祖本。吴本、朱本某些特殊词语或细节的与永乐本(包括谚解本)的相同,并非是它们直接承袭目永乐本,而是主要由那个或那两个新本承袭自永乐本之后,再由吴本、朱本或杨本承袭目新本;而吴本、朱本、杨本的某些特殊词语和细节的与永乐本的不同,并非说明它们与永乐本无关,而是新本在承袭永乐本时作了修改和加工所致,所以吴本、朱本、杨本与永乐本、谚解本之间依然存在着间接的承袭关系。同时,正由于此,使吴本、朱本、杨本之间也保留许多血缘关系的痕迹,也正由于此,使许多探讨吴本祖本的论者往往局限于现存永乐本、朱本、杨本间寻找,因而很难得出令人信服的圆通的结论。

当然,究竟这个作为吴本祖本的《西游记》新本实际情况如何,尚待继续进行深入探讨,更待将来新材料的发现来证实。但是,这个过渡新本子的存在,笔者认为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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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分别见《江海学刊》 1983年第一期,江苏古籍出版社《西游记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西游记传〉》。

② 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台湾香港论文选辑》。

③ 此例蒙陈新同志信告。

④ 陈新:《〈西游记〉版本源流的一个假设》,见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研究》。

⑤ 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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