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明清佚本追踪篇
一、《西游记》佚本知多少
《西游记》论坛在探讨问题特别是版本问题时,经常涉及各种佚本,且头绪纷繁,见解不一,颇使人有扑朔迷离之感。
所谓佚本,大致是指历史上曾经出现或可能出现出,但今已遗佚、散失的本子,包括刻本或抄本。《西游记》是一部世代积累型的集体创作。它的前身是民间文艺作品,经过长达千年的逐渐发展和演变,最后约在明代中期由文人加工改定为百回本小说名著。念存的百回本《西游记》明、清刻本有十种。本文要介绍的暗特指改定为百回本小说时期前后的《西游记》佚本,因为它与《西游记》研究中一系列问题都有密切关联;当然,也兼及其它佚本。
但是,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和小说资料的缺乏,即使现存明清版本的源流演变,也岐见迭出;至于文人改定百回本的情况以及改定后是否有抄本或刻本流传,则更是迷雾一团。因此,《西游记》古版本研究者大多是根据历史上片言只字的资料,来作直接的推断或间接的引申,提出过多种佚本的看法,甚至引出过反复的争论。据笔者统计,不论其实际情况和正确性如何,有关《西游记》佚本共九说之多。今逐说略加紧简介。
一,“前世本”:即世本的底本。现存刊刻最早的以世本为代表的三种明刻本卷首均有陈元之序。陈序说:“《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唐光禄购进而“奇之”,并请人加以订校而刻成世本之《西游记》,笔者简称之为“前世本”。没有“前世本”,便不可能有今存之世本。“前世本”在历史上肯定有其书;但经“好事者”订校,翻刻成世本以后,该“前世本”却已遗佚不传。而且,陈序虽未具体介绍“前世本”的版本情况,却曾说该书有一篇旧叙,并在序中摘引了旧叙的一大段文字。但对该旧叙以及“前世本”,却未见它书记载。由于“前世本”在《西游记》版本史上地位的重要,多有论者论及此佚本,且引出争论。如:一是“前世本”究竟是刻本还是抄本?如果是刻本,则世本为翻刻本,那么,“前世本”的刻者又是谁呢?有论者指出:从“前世本”原有叙来看,应该是刻本。但亦有论者认为应是一种抄本,故翻刻为世本后,访该抄本即散佚不传,所以,世本是初刻本。“前世本”是抄本抑刻本的分岐,是对该佚本根本性质和面貌认识不统一的反映。二是“前世本”的承传问题。有论者认为“前世本”即唐光禄购进的那一部《西游记》就是“吴本”,即吴承恩改编之本,由它不仅衍生出世本,而且另外今见的三种明版本(杨闽斋本、《唐僧西游记》和李评本)亦由该本而出;同时,还有论者提出明版简本朱鼎臣本和清版《西游证道书》,亦由该书所直接派生。三是“前世本”的书名。有论者认为唐光禄购进之书即是今见百回本卷首诗中提到的〈西游释厄传〉,也就是清版《西游证道书》第九回回评和跋中提到的大略堂《西游释厄传》古本。对以上见解,都引出过争论。
二,“西游释厄传”。源于今见十种明清版百回本《西游记》第一回回前诗末联“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有论者认为:《西游释厄传》“是较早的《西游记》传本之一”,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西游记》第一回回前诗“须看西游释厄传”一语之注。注中还说:“今所知、见者,有‘大略堂’本、‘书林刘莲台梓’本等”。据此,多有论者纷纷加以推导:或以为百回本卷首诗中说“西游释厄传”就是《西游记》的祖本,也即是世本据以刊刻的唐光禄购进而“奇之”者(即前文所称“前世本”),甚至认为也就是清版《西游证道书》回评和跋中所称的大略堂古本等等。其实,关于“西游释厄传”,早在数十年前,孙楷第在《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著录《西游证道书》时,就提及过:“考《西游记》第一回引首诗有云:‘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此诗通行本有之,明本亦有之。此或吴承恩《西游记》本名有《西游释厄传》,或吴承恩《西游记》自《西游释厄传》出,今难质言。”所谓“今难质言”,意即缺乏资料根据来作明确的判断,显然是实事求是,持谨慎态度。但半个多世纪以来,关于“西游释厄传”问题并无任何新资料新证据发现;所以对人文版《西游记》第一回注为“是较早的《西游记》传本之一”一语,颇有论者持疑。有论者或认为据明清十种百回本第一回均有“须看西游释厄传”一语的“西游释厄传”,所指既非最早之祖本,亦非各自据以翻刻的底本,而是指各种版本本身;或以为明代二种简本即朱本、阳本卷首亦有此诗,但末句为“须看西游释尼传”或“须看三藏释尼传”,难道它们各以名称不同的“释尼传”而出?恐怕不可能。据此,有论者认为:所谓“西游释厄传”,尚无根据断为“较早”的“传本”,依然仍是“今难质言”的一桩疑案。
三,“大略堂《释厄传》古本”或“大略堂《西游记》古本”。语出清版《西游证道书》。该书第九回回评:“童时见俗本竟删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历,浑疑与花果山顶石卵相同。而第九十九回历难簿子上,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令阅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谬。后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然后畅然无憾”;又《跋》说:“笑苍子与憺漪子订交有年,未尝共事笔墨也。单阏维夏,始邀过蜩寄,出大略堂《西游》古本,属其评正。笑苍子于是书,固童而习之者。因受读叹曰:古本之较俗本,有三善焉。俗本遗却唐僧出世四难,一也……而古本应有者有,应无者无,令人一览了然。”所指系同一部书。可简称大略堂古本。《西游证道书》作者称:该书白文即证道本《西游记》系据大略堂古本利刻。但有论者据该书回评和跋所说合併称“大略堂《西游释厄传》古本”,严格说不确切,因为同一部古版《西游记》有二名甚至三名者亦绝非仅有。对大略堂古本之说,论界看法有极大分岐。据前述人文版1980版《西游记》第一回注称,则此“大略堂本”为“今所知”的“较早的《西游记》传本之一”。此,续有论者认为“大略堂古本”之说可信,证道书本《西游记》即据该本翻刻;甚至认为“大略堂古本”就是《西游释厄传》,系世本和朱本的祖本;但是,亦颇有不同看法者:或认为从《西游证道书》作者不惜杜撰元代虞集《西游记原序》以坐实《西游记》邱处机作之说看,大略堂古本之说亦属杜撰者;或认为《西游证道书》据大略堂古本翻刻云云,不过是明末清初各大小说名著多托言发现古本以自重的风气所波及的表现之一,大略堂古本云云并无其书;也有论者将证道书本《西游记》与明版百回本对读后指出,该书除第九回唐僧出世故事外,不过是明版李评本的删节而已,而第九回则是据朱本卷四自行改写。其实,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著录《西游证道书》时,早就指出:所谓大略堂本,“其源流不明如此,殊不足为持论根据”;而且孙氏所论至今已70年,亦无新资料发现,故对大略堂古本之说,一般持慎重态度。
四,鲁府本。据明代周弘祖编《古今书刻》卷上著录山东鲁府刻有《西游记》,被称鲁府本《西游记》。论界对鲁府本亦颇多岐见:或以为是戏曲,即杨景贤《西游记》杂剧,或以为是《西游记》评话,或以为是李志常撰《长春真人西游记》,或认为是另一同名的小说,或认为是世本《西游记》的先行本,或以为是刻于嘉靖初年的百回本《西游记》原本的初刻本。众说纷纭,一无定论。根本原因由于《古今书刻》著录鲁王府刻本《西游记》时,并未著录有关该《西游记》的其它内容。持百回本原本初刻者最主要的理由是:鲁王府刻,恰与陈元之序所说《西游记》作者与王府有关或为王府中人的记载相吻合。异议者则以为藩王府愿出巨资刊刻《西游记》这种与当时风气不合,且毫无社会地位的小说,其目的性为何,似难理解。但此鲁府本《西游记》,不论它是什么性质的书,今为毫无线索可寻的佚本,却是肯定的。
五,登州府本。亦据明代周弘祖编《古今书刻》卷上,该书著录山东登州府刻书中有一部《西游记》。此《西游记》虽与鲁府本相同,出于《古今书刻》,但被人注意度却远低于鲁府本,不妨说,一般在提及鲁府本时,几乎都未及登州府本;或只以为该《西游记》系鲁府本的复刻本罢了。但令人同样难解的是,登州府为什么要出巨资来复刻这部小说呢》?且其内容无疑与嘉靖朝佞道之风唱反调;因此,有论者提出:登州府所刻之《西游记》应是李志常所撰之《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本,原因是长春真人邱处机是登州府人,《元史》本传一再提及登州,故登州府此《西游记》二卷本,不过是借此宣扬名人以重其乡土;而该论者据此认为:登州府本应是先刻,而鲁王府所刻《西游记》也应是此二卷本,且是登州府本的复刻本了。但不论登州府刻本《西游记》究是何书,该书当然也是一部佚书。
六,盛于斯读本。明代盛于斯《休庵影语》有《西游记误》一文,说:
余幼时读《西游记》,至《清风岭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谈诗》,心识其为后人之伪笔,遂抹杀之。后十余年,会周如山云:“此样抄本,初出周邸。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先生疑者,得毋是乎?”盖《西游记》作者极有深意,鳘立一题,必有所指,即中间科诨语,亦皆关合性命真宗,决不作寻常影响。其末云:“《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九,阳也;九九,阳之极也。阳,孩于一,茁于三,盛于五,老于七,终于九。则三、九数也,不用一,而用九,犹”初九,潜龙勿用“之意。云三三、九九,正合九十九回。而此回为后人之伪笔,决定无疑。
此文涉及的《西游记》共有三种,即盛于斯读本、周邸抄本和周邸抄本的刻本。先说盛于斯读本。
盛于斯在文中曾提到他幼时所读《西游记》的两回回目,即《清风岭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谈诗》和末回《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如果与今见世本相应回目对比,竟发现大有不同。前者即今见本第64回,回目为《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如果决非盛于斯记忆有误出错,那么二者承袭之迹宛然。今见的荆棘岭故事中并无“清风岭”和“木棉庵”,而是“荆棘岭”与“木仙庵”,对比之下,无疑是后者切合正文所描写;同时,今见回目前句说“悟能”,后句说“三藏”,应比盛于斯所说“唐僧遇怪”、“三藏谈诗”为佳。不但“唐僧遇怪”、“三藏谈诗”讲的是一件事,而且“唐僧”和“三藏”有“合掌”之失。远不及“悟能努力”、“三藏谈诗”错落有致概括了文中两大块情节内容。至于末回“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却与今见百回本末回《径回东土,五圣成真》完全两样;相反,若细检第98和99回回目,却又大有关联,前者为《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九九数完魔灭尽,三三行满道归根》。同样,若非盛于斯记忆失误,二者间相互承袭之迹亦一目了然。据此,论者们认为盛于斯“幼时”所读的百回本《西游记》似与今见的百回本《西游记》稍稍有异。盛于斯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卒于崇祯十二年(1639)。他“幼时”不外乎万历四十年前后,此时距世本刊刻已有二十年。那么,盛于斯所读《西游记》竟是与世本略有不同的另一部今已遗佚的百回本?
七,周邸抄本。周邸,指大梁(今开封)周王府。周如山,大梁人,书商,与盛于斯谈及《西游记》事时,当在崇祯二年(1629)至崇祯五年(1632)盛于斯侨居金陵时。周如山谈及周邸抄本事,无疑是因因盛于斯怀疑《清风岭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谈诗》一回出于后人之伪笔所引起,所以周如山就说周邸抄本原来就是99回,由于梓刻时难于装订,故增入一回。究竟增入的是哪一回,周如山却并不具体知道,大概以为就是盛于斯所疑那一回。但由此却留下一个为《西游记》论坛大感兴趣的早期本子的信息,即《西游记》不但有出于藩王府的抄本,而且此抄本竟是99回本而非100回本。盛于斯记录的周如山语当然有极大的可信性。所以,关于该抄本亦颇引起《西游记》论界的关注:或以为此抄本与世本陈序所说《西游记》作者为王府中人或与王府有关者的信息相关,或以为此抄本会否是从荆王府传抄而出,因为吴承恩曾任荆府纪善,若吴氏在荆府改编《西游记》便不无这种可能;或以为陈序说世本刊刻时,唐光禄曾请好事者将底本加以“秩其卷目”,是否是指将99回本改编为百回本,该底本即周邸抄本?诸如此类,可见周邸抄本这一《西游记》佚本引起论界关注,并非无因。
八,周邸抄本的刻本。或简称周邸刻本,但周邸刻《西游记》的可能性不大,从周如山所说的刊刻情况分析,极有可能为金陵书商所刻,但因缺少具体根据,故笼统称之为周邸刻本。周邸刻本毫疑问是百回本。而且之所以将99回本改编成百回本的原因极为简单:“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可知纯粹是刊刻装订方面的原因。有论者将周如山所说的周邸抄本和周邸刻本的情况,与《西游记》世本陈序所述早期刊刻的信息相联系,颇疑周邸抄本即“前世本”,而周邸刻本即世本。因为陈序说,唐光禄购得“前世本”后颇为“奇之”,则何必又请好事者“订校,秩其卷目”呢?极可能就是因为99回本不便装订,故特请人增入一回,以分成二十卷,每卷五回,如今见之世本版式。如此,则周邸抄本的刻本便是今见世本,而非佚本。然而,这是《西游记》古本刊刻过程中一大事件,故尤应慎重。而周邸抄本之刻本,亦应特列为古代佚本之一,以利多方面探讨。
九,蔡金注本。语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五《灵怪第二》著录“蔡金注《西游记》”一书,称“未见”,并称“刘一明《西游原旨》序引”。经查清刘一明《西游原旨》序,盖序中于批评《西游证道书》后曾有如下一语:“其后蔡金之辈亦遵其说而附合解注之”。于是或疑其为清代之《西游记》佚本者。后有论者提出:“蔡金之辈”的“蔡、金”当为二人,所谓“蔡金注”《西游记》,就是指清代蔡元放“重订”之《西游记证道书》。该书扉页、目录页和正文首页上,不但一再题有“蔡元放重订”或“野云主人蔡宙憨(即蔡元放)评”,而且三度题有“圣叹外书”四字,“圣叹”即金圣叹。原来蔡元放的《西游证道书》重评本竟打着金圣叹的招牌。这就是“蔡金注《西游记》”的真相,该《西游记》即证道本《西游记》,系清刻本,今存,故非佚本。
可见以上介绍的近年提及的九种《西游记》佚本说中,情况异常复杂。其中,有非佚本,或有疑其非《西游记》百回本佚本,甚至有将其中两种佚本疑其为同一书者,还有的佚本很可能就是今见的某种《西游记》版本。佚本的情况如此模糊不清,故论者们从各个视角来阐释这些佚本时,必然众说纷纭,岐见迭出了,更何况以此来论证有关《西游记》的种种版本问题,就更为纷繁复杂了。今将百回本《西游记》的种种佚本说作一系统介绍,或许有助于读者了解各种佚本的真相,便于理解和探讨有关《西游记》版本论争的实质,推进《西游记》版本研究的发展。
除了百回本《西游记》的佚本之外,其实“西游”故事在民间文学的发展阶段,亦有佚本问题。“西游”故事最早发展阶段的版本是诗话本,今存,名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本。后有《西游记》评话本,全书已佚;今仅存一则车迟国斗圣,见朝鲜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人文尚有八则注,大体上介绍了平话铨书的情况;另在《永乐大典》收有一则《魏徵梦斩泾河龙》,说明出自《西游记》,一般也认为是平话,但与《相能事谚解》那一则是否出于同书,难考。此外,近年多有论者认为从《西游记》平话本后,至百回本之间,曾有过词话本。有论者认为:今见百回本中有大量的唱词系承袭于词话本;而且,从平话本至百回本部世,足有二百余年,时间已可充孵化词话本的温床;同时,早有论者在分析今存各种早期《西游记》版本关系,或其它古籍所载有关“西游”故事资料后,认为在今见百回本之前,尚有“过渡性新本”、“其它繁本”或“别传故事”等,都直接或间接证明:《西游记》成书史上曾出现词话本。若此论属实,则《西游记》词话本无疑也是一种重要的佚本,很值得研究和关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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