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西游记》的“前世本”
一
首先要说明,所谓《西游记》的“前世本”,是笔者为了论述方便而选定的简单命名,指的是明代世德堂刊行《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即世本)所借以翻刻的那部底本。世本卷首陈元之撰《刊西游记序》曾说:
《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
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
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而充叙于余。
唐光禄梓行的这部《西游记》就是世本;所以,唐光禄“奇之”的那部《西游记》就是“前世本”。对此,有的论者或称“陈元之《序》中所说的‘旧有叙’的那部《西游记》”,或称“唐光禄所购进而‘奇之’的那部《西游记》”;我以为都不及简称“前世本”省事,又明确。
或说:陈元之所撰的《刊西游记序》,难道必然是为世德堂本所撰,而非为别的本子所撰而为世本所移植和翻刻吗?当然,如果陈《序》中所说“唐光禄既购是书”之前加上“世德堂”三字,那就不存在任何怀疑了;然而,我们根据如下三点,足可证明陈《序》是为世本而撰:
其一,陈《序》应唐光禄之约而撰是肯定的,因为陈《序》中明确记载:唐光禄将《西游记》梓刻成二十卷之书后,“充叙于余”。陈元之是秣陵人,株陵今属南京;而世德堂正是唐姓所开,是万历年间金陵(今南京)著名的书坊,曾刻印过多种通俗小说。我们不能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认为唐光禄之姓唐与世德堂为唐姓所开纯是“偶然巧合”①,从而否认唐光禄与世德堂间的关联。
其二,现存世本卷首恰恰刊有陈元之撰的《刊西游记序》;同时,世本每卷前均题有“华阳洞天主人校”,而不题校者真名真姓,这与陈《序》中所说唐光禄刻印《西游记》时,曾请“好事者”为之订校相合,显然,陈《序》也是故意隐去校者的真实姓名。
其三,现存世本为二十卷,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字为顺序,这又与陈《序》所说唐光禄请人订校,“秩其卷目”、“凡二十卷”相合。
如果无视上述三项,仅以臆测之辞,去设想陈《序》系为一部早期《西游记》而撰,而世德堂本不过据之而翻刻,这是缺乏根据的,也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因此,把陈《序》中所提及的那部“旧有叙”的早期《西游记》称之为“前世本”,是反映了《西游记》的版本关系和版本演变的真相的。
二
“前世本”至今未曾发现,连同它的不知撰者的《叙》,均已遗佚;而且从古至今也从未再有人见过此书,而作过直接或间接的哪怕是片言只语的介绍。但是,关于它的基本面貌及某些情况,我们可从陈元之《序》所记载的以及从借以订校翻刻的世本,来加以推定:
其一,可以确定无疑,在“前世本”中,以唐僧为首的包括白龙马在内的五众取经班子业已组成,并且固定化,这是小说《西游记》业已定型的标志,也是小说《西游记》几经发展的产物。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阶段,主要人物是三藏法师和猴行者,猴行者即孙行者的前身;在平话《西游记》阶段,主要人物中除三藏和孙行者以外,又加入了黑猪精朱八戒和沙和尚;而到了小说《西游记》,又加入了白龙马,最终组成固定的师徒五众。陈《序》中曾引录“前世本”的《叙》说:“其《叙》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所谓心猿意马、肝木肾水之类,乃是序者以道家修炼中的“五行攒簇”、“四象和合”来解释和赞美唐僧师徒的聚首及其意义。
其二,“前世本”的艺术手法和艺术特色相当鲜明而独特,是小说加工定型者艺术创造性的成功表现。《西游记》的故事原来已显得神奇怪诞,然而作者的笔墨又不愿一般地作些加工,而是天马行空般驰骋神思,对情节内容作了极其夸张而又别出心裁的构思,使全书故事的发展,始终越出通常的生活进程以外,以人们无法臆测的荒诞状态,毫无范围似地自由发展。同时,作者的意图,显然是在追求一种特殊的谐趣,旨在借助寄托和隐喻的手法,曲折地更圆满地抒写自己对生活理想的热切追求,对未来境界的热烈憧憬,以及对人世间种种不合理现象的无情嘲讽和鞭挞。这一切,使《西游记》凝结并呈现出一种与其它小说名著完全不同的特殊格调,而深深获得人们的欢迎和赞美。世本如此,我以为“前世本”也同样。根据何在?陈《序》中引录的旧《叙》可证。旧《叙》说:“彼以为浊世不可以庄语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道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谑笑谑以恣肆。笑谑不可以见世也,故流连比类以明意。于是其言始参差而淑诡可观;谬悠荒唐,无端崖涯涘,而谭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没已。”这一节话把“前世本”及其作者的创作意图以及作品中所体现的艺术特色和意境格调阐述得圆满周到,鞭辟入里。
其三,世本二十卷一百回,“前世本”几卷几回呢?或断言:“陈元之《西游记序》曾明确记载,唐光禄所采用的百回本底本凡二十卷”②。这是粗率的误断。陈《序》何曾说过唐光禄所采用的底本即“前世本”是“百回本”和“二十卷”?陈《序》所“明确记载”的是据“前世本”经过“订校”和“秩其卷目”后的世本是二十卷,而且陈《序》也未说世本是百回本,是人们所见到的世本是百回本。又或断言:“秩其卷目”就是“分卷次,立回目”③。言下之意,似乎“前世本”既不分卷,也不分回,无回目。这也是一种误会。以上是明显对立的两种看法,都显得片面。事实是“前世本”究竟是几卷几回,并无任何记载,只能据情推测。我的看法是;一、“秩其卷目”后的世本是百回本,“秩其卷目”和“订校”之前的“前世本”极有可能也是百回本,但决不会不分回和无回目。一则是平话《西游记》就已经有目,演化到小说《西游记》怎会无目呢;二则如果“前世本”确实不分回和无回目,我以为陈《序》是必然要作出说明的。另外,这里还要指出一点供参考。明代盛此公《休庵影语》中还提到当时“周邸”有部《西游记》是九十九回的抄本,“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前世本”与九十九回的“周邸”抄本会不会有关联呢?世本是百回本与“增入一回”而成百回的“周邸”刻本有某种联系吗?二、“秩其卷目”后的世本是二十卷,“秩其卷目”和“订校”前的“前世本”,很有可能不是二十卷,甚至有可能不分卷,否则梓刻世本时何必“秩其卷目”?所谓“秩其卷目”,就是将世本分成二十卷,每卷五回,并以“月到天心处”一诗二十字为各卷之目;可见“前世本”并不分卷,更与“月到天心处”一诗无关。
关于“前世本”的基本面貌和有关情况,可推知者大致如此。既可说云遮雾障,也堪称隔帘花影。即此,我们也得感谢陈《序》所提供的信息,特别是他“聊为缀其轶《叙》叙之,不欲其志之尽湮”,才“使后之人有览”,得以略知“前世本”的某些重要情况,窥见“前世本”这一早期小说《西游记》的某些重要信息。
三
“前世本”在《西游记》的演变发展史上作用巨大,意义深远。
唐代僧人玄奘往印度取经,是一件历史的事实。由于这一中国佛教史上的伟大壮举,本身就充满异常浓厚的神奇性,所以一开始就在人民群众中广泛流传,并逐渐掺入荒诞怪异的虚构内容,从而成为各种文艺作品的热点题材,被反复咏唱和描绘。现存的早期“西游”类作品诸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平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等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只有在大型巨著百回本小说《西游记》出现并定型后,“西游”作品才出现了一个飞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阶段。由于此书的高度成就及其深受人民群众的欢迎,才使它之前的其它“西游”作品相形见绌,逐渐湮没。据现有历史资料分析,“西游”作品崭新阶段开始的标志,就是“前世本”。“前世本”不但奠定了《西游记》成为古代小说四大名著之一的基础,而且开拓了《西游记》演变发展的方向,特别是对明清两代百回本《西游记》的版本发展来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首先,没有“前世本”,就没有世本;世本的问世,“前世本”是孕育者。世本是现存《西游记》中的最早者。现存世本虽有缺页,但它是全本,最真实全面地反映了百回本《西游记》的原始面貌,故它在现存明清《西游记》版本中最具权威性。世本是以“前世本”为底本而翻刻的。虽经过“好事者”即华阳洞天主人的“订校”和“秩其卷目”,但总的说决非脱胎换骨的加工改造。也就是说,“前世本”作为小说《西游记》业已定型的本子,它决定了世本思想艺术高度成就的基本面貌。不难设想,如果世本类似朱鼎臣编《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④或阳至和编《西游记传》两种简本,那么,它的影响就微乎其微。因为朱本和阳本虽也保存了《西游记》故事的大致梗概,但缺乏生动的故事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惟其世本是从“前世本”翻刻而来,接受和继承了“前世本”高度成就的基础,并经过“好事者”的“订校”和“秩其卷目”,便有可能在某些方面发展和增进底本的成功度,从而在《西游记》的演变史上,使小说的思想艺术质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其影响,在“西游”故事的各种艺术品中也显得空前的巨大。追根溯源,这一切,无疑来自“前世本”的孕育。
其次,没有“前世本”,就没有现存的除世本以外的明清9种《西游记》百回本;这9种百回本的出现,统统是“前世本”的后续传本。明清两代现存百回本《西游记》共10种。其中明代4种,除世本最早据“前世本”直接翻刻以外,从版本的对读和校勘可知,杨闽斋本和《唐僧西游记》两种节本系据世本删节。删节的字数不多,改动和加进的字数更少(或说:《唐憎西游记》的文字尚不到世本的三分之一,不确;实际上,删节世本文字的三分之一也不到⑤)。而稍后问世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更是世本的直接翻刻本:没有删节,或有漏刻,纠正了世本中的某些错失,从李评本可以看到世本完整的面貌。李评本又直接衍化出清代《西游记》两种:一是《新说西游记》,新说本是全本,它的主要部分系以李评本为底本;一是《西游证道书》,证道书本是节本,它的主要部分亦以李评本为底本删节而成。清代后来又接连刊行《西游真诠》、《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西游记评注》4种《西游记》笺评本。它们的白文中,真诠本主要以证道书本《西游记》为底本翻刻;而后三者则主要以真诠本为底本刻印。明清时代《西游记》版本演变的事实说明:它们都属于世本一个系统衍化而出;故归根结底,它们完全同属于“前世本”的“血统”。
第三,没有“前世本”,描写西游取经故事的文艺作品,可能至今还在其幼稚阶段徘徊;“前世本”的出现,开拓了小说《西游记》花团锦簇般的演变发展史。平话《西游记》与其以前描写取经故事的作品相对比,固然已有很大发展,而且它在当时的确也已赢得了群众的欢迎,所以至今还留下“《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⑥的生动赞誉;但是,这显然是由于当时小说还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读者所能看到的作品极其有限,所以檬平话《西游记》那样尽管显得很粗糙,读者依然感到很新鲜,甚至很欢迎。但是,为时不久,当《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标志一个时代文艺高峰的众多通俗小说蜂起时,如果《西游记》仍然停滞在平话时代,未能急起直追,加工创作出足以与其它小说比美,在“西游”作品的历史发展上足以代表一个新阶段的作品来,那么,它必然要陷于相形见绌的境地,甚而至于逐步趋于湮没。正是在这种小说发展的关键时刻,“前世本”应运而生,把描写“西游”取经故事的作品推向一个崭新的阶段。没有“前世本”,《西游记》固然不一定就遗佚不传;但“前世本”的问世,却使《西游记》从此与其它小说名著并驾齐驱,丰富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早期发展时期的园地,共同奠定了通俗小说成为明清时代文艺高峰的基础。没有“前世本”,明清时代《西游记》的版本刊刻必然是另一状况,而小说《西游记》的演变史,也就要从头改写。因为作为最成功的古代小说名著之一的《西游记》,它在明清时代的演变史,无疑是“前世本”为它提供了基础,为它开辟了发展的道路,为它奠定了辉煌发展的机会。“前世本”虽然已经遗佚,但明清时代《西游记》的演变史,应该从“前世本”写起,“前世本”是源头。由它直接衍化而出的世本及其明清时代的后传者,谱写了一部《西游记》变化多端的版本衍变图。
这里,我还要说明一点,“前世本”肯定已经遗佚,因为从陈《序》以后,从未见片言只语再传递过有关该书的信息;尽管从明清时期有关评论《西游记》的资料中,不时可看到类似“前世本”旧《叙》中的某些观点的痕迹,但这显然是从世本陈《序》中传递而出。当然,“前世本”的湮没,决不是由于世本的问世而相形见绌的结果;这与小说《西游记》的出现,从而使平话《西游记》遗佚的情况有所不同。据我分析,“前世本”的湮没,根本原因在于它是一部写本,而不是流行市场的刻本。故在世本刊刻发行后,作为写本的“前世本”当然不可能再传钞流行于世;如果是刻本,还能从古到今一无声息?
四
“前世本”在小说《西游记》发展史上的历史地位如此重要,而对它的真实面貌却又所知有限,故对“前世本”来说,一方面它越来越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另方面又不免对它常有误解,兹引录的一节文字,很有代表性:
唐光禄所购得的“原有序”的百回本《西游记》,乃是被汪象旭在《西游证道书》中极力称誉的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因“奇之”而以其作为底本予以重刊。其间,唐光禄……因发现该书中关于“江流儿”故事在时间上的矛盾,即自行删之。唐光禄为以示所刊本与大略堂本的区别,除请陈元之重新写了一篇《序》以换“旧序”附之外,还将书名径作《西游记》……就在唐光禄请人校勘与重刊《西游释厄传》的万历二十年前后,“羊城”人朱鼎臣应坊刻家“书林刘莲台”之约,亦在对大略堂本进行重新“编辑”,使之成为一种保留有“江流儿”故事的简本,并在原书名前增添了“唐三藏”三字。……陈元之在《西游记序》中,曾记载他年青时亦曾读过的“原有序”的《西游记》,也就是这种大略堂刊本⑦。
与其说这是一段关于“前世本”的专论,还不如说它是一篇描绘早期《西游记》版本刊刻和演变的“小说”。因为它是用想象和虚构的方法进行构思和结构的,而不是运用翔实的版本和历史资料来进行科学论证,所以,研究界几十年来至今还争论不休的不少论题,在文中都被当作结论进行描述。别的不说,且就与“前世本”有关者,在此拈出四题,略作评述,以见误解之一斑:
其一,“前世本”中有描写唐僧出身的“江流儿”故事。其实,现存明本4种百回本均无“江流儿”故事;那么,“前世本”中究竟有没有呢?历来有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最有代表性的当推人民文学出版社本《西游记》的做法。人文本据世本校刻。50年代初校本认为“前世本”中有“江流儿”故事,于是取清代新说本《西游记》的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根本”置于世本第八回后,而把原第九至第十二回四回并为第十至第十二回三回。但80年代重校本认为“前世本”中不可能有“江流儿”故事(原文为这一回“不像是吴承恩的原作”),故又恢复世本原样,而把“江流儿”故事作为“附录”,即“开除”出正文,排于世本第八回之后。其实,不论是肯定有,还是无,都不过是推测之辞,并没有可靠的资料和版本根据。上引文章作者“赞成肯定说”,于是当作前提来推论,说什么“唐光禄……因发现该书中关于‘江流儿’故事在时间上的矛盾,即自行删之”;“‘羊城’人朱鼎臣……对大略堂本进行重新‘编辑’,使之成为一种保留有‘江流儿’故事的简本”云云,也就更加不可靠。相反,朱本的书名原为《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特别强调“唐僧出身”即“江流儿故事”,倒说明很可能是朱本自行改编加进去,作为招徕读者的手段;而且与朱鼎臣编的另一部书《全像观音出身南游记传》的书名完全对应和一致。
其二,“前世本”的书名叫《西游释厄传》。这一推断也缺少可靠根据。“前世本”叫什么书名?最可靠者莫过于陈《序》,也可以说,陈《序》的记载是最可靠的根据,但陈《序》只说“前世本”叫“《西游》”,即“《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作”;同时,据“前世本”校刻的世本书名为《西游记》,从未见什么《西游释厄传》的说法。说什么“唐光禄为以示所刊本与大略堂本的区别……还将书名径作《西游记》”,这是不足为据的想象之辞。或说世本和朱本卷首均有相同的回前诗,“并用‘须看西游释厄传’七字作结,旨在向后人昭示其皆源出《西游释厄传》”⑧,用以证明“前世本”书名是“西游释厄传”。这其实也不足为据。对此诗,60年前,孙楷第在《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中早就指出:“此诗通行本有之,明本亦有之。此或吴承恩《西游记》本名有《西游释厄传》,或吴承恩《西游记》自《西游释厄传》出,今难质言”。这里提供了两种可能性,就说明“前世本”未必叫“西游释厄传”。何况既然唐光禄要把世本改名《西游记》,以示与“前世本”的区别,则又为什么会在回前诗中留下源出《西游释厄传》的痕迹?其实,几乎现存明清版《西游记》卷首回前诗都有“须看西游释厄传”一句,难道都是叫人去看它们各自作为底本的那本《西游记》?当然不会,因为它们的底本没有一本叫“西游释厄传”;这就说明,各种《西游记》回前诗中的所谓“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者,不排斥是推荐各自的这部《西游记》而已。
其三,“前世本”就是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这一推断,几乎类似乱点鸳鸯谱,可说是最缺乏根据了。首先,所谓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只是清人汪象旭《西游证道书》中所提及,事实上该书只在第九回回评和短跋中分别提到大略堂《西游》或《释厄传》古本,从未完整提到大略堂《西游释厄传》;而此后就再无任何资料证明此书的存在,亦没有人补充过有关它的任何资料。因此,孙楷第早就在《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中明确指出:“其源流不明如此,殊不足为持论根据”。其次,近年来多有论者提出;汪象旭所提出的大略堂本《西游》古本,不过是借古以自重而已,实际上并无此种古本;认为证道书本《西游记》第九回并非来源于大略堂古本,而不过是据朱本卷四的“江流儿”故事改编而来;而证道书本除第九回外的其它内容,乃是从明本《西游记》主要是李评本节改而成。最后,“前世本”就是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的推断,不过是据以下两条推测,即:“前世本”应该有“江流儿”故事,以及“前世本”的书名是“西游释厄传”;而这两条推测的本身就没有多少可靠性,已如前述。那么,建立在没有可靠性的推测基础上的结论,其价值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实,关于大略堂古本,如没有掌握任何新的可靠资料,则依然“不足为持论根据”,否则,以此为据所作出的一切推导,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其四,“前世本”就是朱鼎臣编《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的底本。关于朱本的底本,历来众说纷法,向无定论。说朱本据“前世本”改编,当然亦可聊备一说,即认为朱本和世本同出于一种《西游记》。但持论者的根据却是如下两条:朱本卷四是“江流儿”故事,而“前世本”有“江流儿”故事;朱本叫《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而“前世本”正好又叫《西游释厄传》。而且还解释道;来本不可能以世本为底本,因为后者没有“江流儿”故事,朱本既叫节本,就不可能比底本多出一个“江流儿”故事;又说,朱鼎臣编辑朱本时,据“前世本”书名前增添了“唐三藏”三字。以上,除了节本不能比底本多出新内容像“新见”以外,其它则早在前面就指出过他们的不确定性,即自身的真理性尚须论定,怎能充作大前提来论证其它?而唯一的所谓“新见”,其实也缺乏普遍意义。因为,《西游记》版本事实说明:作为节本的后刻者,在删节底本时往往会随时加些文字,目的大概是显示自己的创新性,也许还想掩盖“盗版”的真相,如明版的《唐僧西游记》。另外,作为全本,在翻刻时也有加过节本的文字者,如清代新说本《西游记》。所以,即使朱本不从世本出,也不在于它有“江流儿”故事;因为,它在节改世本加以翻刻时,故意自行改编一则“江流儿”故事加进,以符合书名,如前所述,也并非毫无可能;至于能否因此称“节本”,则各人自便,何关宏旨!
总之,由于“前世本”在百回本《西游记》的发展史上处于极为重要的源头地位,所以引起《西游记》研究者的极大关注,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关于它的庐山真面目,除了从陈《序》所载和据世本状况略可推知一二以外,至今所知依然很少。对此,我们只能继续寻找版本根据和可靠资料,审慎地进行科学研究,实事求是地作出推导。一切仅凭臆测和想当然的推断,均不可取,亦不足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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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 《西游记前言》,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4页。
②⑦⑧
王辉斌:《〈西游记〉祖本新探》,《宁夏大学学报》1993年第 4期。
③
陈君谋:《百回本〈西游记〉作者臆断》,《苏州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
④
朱鼎臣编《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习惯称《唐三藏西游释尼传》,不妥。前者系原本封面题名;后者偶见各卷前或卷后所题,而且原作《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故改今名。
⑤
李时人:《西游记考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0页。
⑥
见朝鲜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转引自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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