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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西游记》版本论争十大歧见综考辨证(下)



 

 

关于《长春真人西游记》的作者、卷数问题。

王文《再论》叙及《西游证道书》邱撰《西游记》问题时,一再提到“今本道藏”载有邱处机“历史纪行书”“三卷”本《西游记》。时至今日,这只是一个常识性错误。因为近年《道藏》已经影印,且各种有关辞典都能查到正确答案,故我在《二谰》中提及请他翻一翻资料,“举手之劳”,就可解决。不料,王文《三论》竟大加反驳:

 

对于此书的作者,或认为是邱长春,或认为是李志常,众就不一;而其卷数,一作三卷,一作二卷,版本亦多种。但“评”文作者不谙此……认为:(一)邱撰“历史纪行书”是绝对没有三卷本存在的;(二)这部被我称为“历史纪行书”的作者不是邱长春。其实,“评”文作者的这些高见均是十分武断而又令人吃惊的。

 

接着举出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邱长春自己另有《西游记》三卷,是纪行,今尚存《道藏》中”以及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实即胡适《复王某的信》一文中“邱的弟子李志常记有西行的经历,题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凡三卷”两段文字;并说鲁迅、胡适是“研究古代小说的巨匠”,“特别是胡适对《西游记》的考证更是为海内外学界所膺服”;还说你吴某“出版过《西游新证》”,对“鲁迅此书是熟之可诵的”,最后无疑是没有搞清楚“历史纪行书”作者和卷数的当然是吴某:竟如此“只取一端,不及全面,断章取义,曲解强说”!幸好吴某文章弊端仅止于此!这是因为王文作者也不得不轻描淡写地提到“历史纪行书”也有二卷本说,也有作者李志常说。结论是“因版本的不同而不同”,“其情况是如此之复杂”!

恕我直说,王文作者终于闯入了自设的迷宫,撞得晕头转向,还自以为得意。这并非悲剧,而是《西游记》论坛甚至文界的一出笑剧,闹剧。

其实,当王文《再论》提出《长春真人西游记》三卷和邱作时,吴某已知其采用了胡适和鲁迅之误笔,只是为贤者讳,不想点明而已。既然王文作者已自说明,且颇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得意,则吴某也不妨直说:“巨匠”们见王文作者此举,若泉下有灵,虽不至于横眉怒目,恐也不免连连摇头:孺子可恶!原因何在?原来王文作者公然不引鲁迅和胡适的正确言论,却偏偏要将“巨匠”们的有失之言当武器,挥舞来压服争论的对方,颇有出“巨匠”们洋相之嫌。吴某对“巨匠”们的《西游》论,虽不见得“熟之能诵”,却也并不生疏。原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说过:“百回本《西游记》……今特盛行,且以为元初道士邱处机作。处机固尝西行,李志常记其事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凡二卷,今尚存《道藏》中”。当然,王文作者对此语不引未必出于故意,也有未曾寓目之可能。但对胡适之语不引,则又不同了。胡适的《西游记考证》既为“海内外学界所膺服”,王先生当然是其中之一;然则胡适在文中开宗明义就写道:“《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邱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历程,做成《西游记》二卷”。当然,王文作者也许未读此文,也许读过遗忘,不必妄猜。但王文《三论》既然已引用《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实即《覆王某的信》中那句“凡三卷”止的那一节,则紧接其后的一句则决非未读或读后遗忘:“王国维先生有《长春真人西游记注》二卷,收在《王忠悫公遗书》”。只是王文《三论》卖弄玄虚,虽大体引了此语,却将它与胡适之文脱钩,掩去了系原适之文的真相。更有意思的是胡颂平《年谱》同书中,又有胡适《覆拙哉的信》一文,早就提到他的《西游记考证》开头说过的即我前文引述的李志常撰《西游记》二卷之事实,只是王文作者不予理会,但却又引用同一篇短文中“《仙佛合宗》书中说‘邱祖作《西游记》以明心曰心猿”一语,借以来证明吴某《西游证道书》倡导邱作说之误(见本文第六),却又抹去此语紧接的“正足以证此书(指邱作小说事)是伪作”。于此,不仅可见王文作者自己“打迂回战”之良苦用心,还透露出不惜曲解他自己曾誉之为“巨匠”的胡适、鲁迅原义之妄为。

《长春真人西游记》的作者和卷数,在王文作者笔下似乎成为情况极其复杂之谜,他又不愿直接查阅第一手资料即文本以求彻解;吴某倒又重读了此文并作了记录:《道藏》收入卷四正一部,《道藏辑要》收入胃集三,《道藏精华录》收入第十集;均为李志常编述,上下二卷。据《道藏精华录》(20世纪初,由丁福保据《道藏》及清代道书中选辑而成):上卷9908字,下卷8761字,共18669字;统计精确否,不妨再核实。文前有“西溪居士孙锡”撰于“戊子”即南宋理宗绍定元年(1228)之序,系应李志常之约而写;紧接有“竹汀居士钱大昕”撰于“乙卯”年即清乾隆六十年(1795)一文,开宗明义说:“《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编……世鲜传本,予始从《道藏》抄得之”;后有段玉裁“甲子”即清嘉庆九年(1804)《识》称:“忆昔与竹汀游元妙观,竹汀借此抄讫而为之跋”。而且最后还附有数跋:其它跋文均为考证记中的有关天文地理事,不涉作者和卷数;中有“道光壬午”(1822)程同文跋,开首即称“长春西游记》二卷,为元邱长春弟子真常子李志常所述”。

据以上资料,可以肯定:《道藏》中的《长春真人西游记》确为李志常撰,共二卷。过去稀见,由钱大昕抄出印行,才为世人所知。

或说:你吴某如此言之凿凿,不留余地,难道不怕王辉斌先生拿出另一部《道藏》三卷本邱处机撰《长春真人西游记》,以驳你吴某武断?吴某答:敝人耐心等待能者的新发现再改正亦不晚。

 

 

关于《西游证道书》卷首虞集《原序》的真假及其所序为《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误解问题。

《西游证道书》为了倡导小说《西游记》邱作说,堪称苦心孤诣。不但在卷首刊有汪氏自撰的《丘长春真君传》,回评中一再述及邱处机创作小说的特点和意义,还配发了署名元人虞集所撰的小说《西游记》的序即《原序》。对此《原序》,《西游》论坛持疑者有之,信其真者有之,认为即是世本陈《序》中所说“原有序”之序者亦有之。但笔者早几年经研究,确认汪象旭等所伪作,曾撰《虞集〈西游记序〉真伪考》之一、之二、之三来论证。因此,我在《一评》最后为说明《证道书》传播的大略堂古本信息的不可靠,曾提及汪氏发布的另一重大信息即书中披露的虞集《原序》“是假的”。

为此,王文《再论》提出两点:

 

此《序》若确出自其手笔,其所序之《西游记》是非小说《西游记》的,因为在虞集生活的年代,小说《西游记》尚未定型;

 

汪象旭在《西游证道书》中的“发布”与“宣布”的信息及概况,均是针对历史纪行书《西游记》而言的。由此又可推知,如果虞集确曾撰写过《西游记序》,那么此《序》即为是《西游记》而撰。

 

吴按:两则推断中,前者的大前提只是个假设,后者的大前提则是错误的(我在前文即据此推断王文作者未读过《西游证道书》),故推导而出的结论正确性可想而知,只少是完全脱离了《西游证道书》的实际。所以为了弄清《证道书》中虞《序》的真相,我在《二评》中曾着重引用、介绍虞《序》的内容,说明它确是针对小说《西游记》而发;并说明经我查阅虞集文集,都未见他写过任何《西游记》序的迹象。甚至指出:“连鲁迅《小说旧闻钞》有一则按语曾提到:’芥子园刻本《西游记》小说,辄从虞集《道园集》取《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冠其首”一语亦有误。这就明确表明两点:一是《证道书》所载内容为小说《西游记》所写的虞集《原序》,是汪象旭的伪作;二是据现有材料,虞集既未写过小说《西游记》的序,也未写过《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序。

据此,王文《三论》写道:

 

《再论》之所以认为虞集不曾为小说《西游记》写过序,关键就在于“因为在虞集生活的年代,小说《西游记》尚未定型”。因此,我的意见是,今传小说《西游记序》即所谓的《原序》,是绝非出自虞集的手笔的。

其实,据胡适的《西游记考证》,可知虞集是确为“历史纪行书”《西游记》写过序的。他说:“虞集作的序,乃是一部纪行程的地理书。”

 

吴按:据第一段,既然《原序》“绝非出自虞集的手笔”,那无疑为汪象旭等作伪;而《原序》实为小说《西游记》作序,由此,王文作者《再论》说的“《西游证道书》所‘发布’与‘宣布’的信息及概况,均是针对历史纪行书《西游记》而言”,似乎已作修正。这且存而不论,任何修正均应允许。据第二段,因引胡适之语来证实虞集所序为历史纪行书《西游记》,实际上是针对笔者《二评》作反驳,笔者在该文中曾论述:虞集既未序小说《西游记》,也未序《长春真人西游记》。故应加以辨明。

笔者明确认为:胡适所言“虞集作序的,乃是一部纪行程的地理书”即《长春真人西游记》一语,显然有错。此语系承吴玉《山阳志遗》而发。《山阳志遗》说:“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吴承恩)著。考《西游记》旧称为证道书,谓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园有序,称此书系其国初邱长春真人所撰”。胡适即据此因而说:“吴玉也误认邱长春的《西游记》了。邱长春的《西游记》,虞集作序的,乃是一部纪行程的地理书。和此书(指小说《西游记》)绝无关系。阮葵生虽根据吴(指吴玉)说,但已不信长春真人的话;大概乾隆以后,学者已知长春真人原书的性质,故此说已不攻自破”。文中所说“阮葵生虽根据呈说”,是指阮葵生根据吴玉《山阳志遗》确信小说《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而与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西游记》无关。后者实指李志常撰《长春真人西游记》。胡适文中顺着《山阳志遗》的引语一再提及所谓“邱长春的《西游记》”、“大概乾隆以后,学者已知长春真人原书的性质”云云,实是指李志常撰《长春真西游记》,并非另有长春真人撰的什么《西游记》,否则当然是错说。同时文中所谓“虞集作序的,乃是一部纪行程的地理书”,当然更是错说。其错失,真像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所说一模一样,文中鲁迅所谓“邱长春自己另有《西游记》”“是纪行书”,“加以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所作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冠》其首”等语,不就胡适之语一模一样吗?我以为极有可能是两相互影响所造成;否则,这么错失一样,用词、语气都类似呢?不过鲁迅语中有“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所作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冠其首”一语,却使我们明白:他们所说的虞集序既然“冠”于“清初刻”的小说《西游记》之“首”,岂不就是确指《证道书》之首的《原序》?又还能有如王文作者所理解的别的什么《西游记》之序呢?鲁迅未见过汪象旭《西游证道书》一书,我认为可以确定。因为在《中国小说历史变迁》中说“评议”《西游记》者时只举了《西游真诠》、《西游正旨》和《西游原旨》,而不提《西游证道书》;而且在《集外集拾遗》著录日本“内阁文库图书第二部汉书目录”时,竟写下《西游证道书》为“明版”,都透露出他未见《西游证道书》之消息。否则,鲁迅一见《西游证道书》中皆将“玄”字改“伭”,岂能不知是清版本?

这里引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前言一节以作结,足证虞集既未写过小说《西游记序》,亦未写过《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在清抄本《四部备要》史部及《在榕园丛书》乙集和《丛书集成》初编中《长春真人西游记》中序文,惟有西溪居士孙锡序,并无虞集序,在三种进本书后收有清人钱大昕、徐松、程同文、董祐诚写的四篇跋文及段玉裁、张穆两则附语。钱大昕在跋文中谈到《长春真人西游记》和《西游记》小说事,并严肃指出《西游记》小说‘乃明人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处机之手,真郢都燕说矣’。在《道园全集》中亦无《西游证道书原序》一文。故知所谓元人虞集序文乃清人伪作,或许即出于汪憺漪、黄太鸿辈所自撰”。

 

 

关于“江流儿”故事中收养江流儿的和尚有法明、迁安二说引出的实质性问题。

王文《新探》曾说:

 

(“江流儿”收养人)法明长老与迁安和尚孰是孰非的问题,以我们的愚见,当以法明长老为正。这是因为,“江流儿”的故事这一回之所写,乃为发生于唐代的“故实”,而一部百回本《西游记》所涉及的30余位唐代人物之姓名,都可在有关唐代文史的资料中找到出处。法明长老其人,正是初唐时期的一位知名度颇高的佛教徒,“荆楚人”,中宗时曾由江陵入长安,《宋高僧传》卷十七有传载其生平。而迁安和尚,则仅见于元明之际的《陈光蕊江流和尚》南戏戏文中,可见,其乃为一位文学作品中的艺术典型人物。世德堂本之所以作迁安和尚不作法明长老,当为“华阳洞天主人”在校勘时删去了“江流儿”故事后,乃据南戏戏文而为之。这样处理,既可避免本文前面所述论之矛盾的出现,又显示了其刊本与唐光禄所购得的“原有序”的那部底本《西游记》的不同之处来。

 

吴按:把《西游记》中人物与历史人物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和分析,探讨创作中改造素材,实现情节和人物的典型化和提炼主题思想的成就等,都是可以的。就像《儒林外史》、《孽海花》诸书探讨人物素材方面的成就获得人们的赞扬;但是,《西游记》是神话小说,情况当然不同;只是因为《西游记》的成就有一个近乎千年的演变过程,人们在寻求、考证其演变过程时,时从史事和文艺作品包括宗教典籍中寻找线索。王文作者愿化时间从考察历史人物入手来分析《西游记》当然可以,但是以之遽断《西游记》的祖本问题实不足为法,当慎之又慎。且吴某当年曾详细对读明清各种《西游记》的有关此事的文字,发现一些新的特殊情况,非三言两语可讲清,故《一评》、《二评》文中均不予对话和置评。不料,王文《三论》竟为此“惶惶不可安”;且考虑到此事本身亦关重要,故特再作概述:

一、明版现存世本等四种百回本无“江流儿”故事,只在第11回唐僧出场时有24句词话一篇,其中有两句:“迁安和尚将他养”、“洪州剿寇诛凶党”。“洪州”无疑即是指陈光蕊封官之地。这均非明本杜撰,当是从元明戏曲中承袭而来。《陈光蕊江江流和尚》剧中有唱词“若还不遇迁安的,也葬在鱼腹内”、“不是当初生巧计,如何得到洪州做官人”等可证。

二、明刊十卷本朱鼎臣本卷四叙“江流儿”故事时,收养的和尚名法明,封官之地为江州,与明版百回本各异;但卷六叙及唐僧时,却仍保留有那篇24句词话介绍生平,收养和尚虽已是法明,封官之地却未与卷四相统一,而仍与明代百回本一样是洪州。明版40回简本阳至和本无“江流儿”故事,但卷二第一回介绍唐僧时曾提到收养和尚为迁安,未提陈光蕊封官地名。

三、清版现存六种百回本《西游证道书》等第九回为“江流儿”故事,收养江流儿的和尚不叫迁安而叫法明,陈光蕊封官之地也不是洪州而是江州。与明版百回本唐僧出场的第11回相应处,已移到第12回,《西游证道书》等五种节本无那篇24句词话,只以散文数句作介绍。而作为全本的《新说西游记》,它在吸纳第九回“江流儿”故事后,于第12回仍有明版百回本的那首24句词话,而且仍是“迁安和尚将他养”、“洪州剿寇诛凶党”二句。以致与书中第九回中收养和尚为法明、封官之地为江州的说法有矛盾。这显然是由于这两回文字来源不同,而又未加修正统一之故。

为清眉目,可列如下表:

时代 回数 性质

名    称

江流儿故事

唐僧出场主坛介绍

有否 和尚名 封官地

有   否

和尚名 封官地

全本

世德堂本

第11回有一篇24句词话

迁安

洪州

节本

杨闽斋本

第11回有一篇24句词话 迁安 洪州

《唐僧西游记》

第11回有一篇24句词话 迁安 洪州
全本

李评本

第11回有一篇24句词话 迁安 洪州
简本 简本

阳至和本

卷二略有叙及 迁安

朱鼎臣本

卷四有 法明 江州 卷六有一篇24句词话 法明 洪州

节本

西游证道书

第九回有

法明

江州

西游真诠

第九回有 法明 江州
全本

新说西游记

第九回有 法明 江州 第12回有一篇24句词话 迁安 洪州
节本 西游原旨 第九回有 法明 江州
通易西游正旨 第九回有 法明 江州
西游记评注 第九回有 法明 江州

 

从以上对明清各种版本《西游记》“江流儿”故事和唐僧出场主持佛会时的介绍文字中,关于和尚名和封官地演变情况,稍作分析,似可悟出如下几点:

一、王文作者据法明和尚为历史人物,“当以法明长老为正”,由此推断出“世德堂本之所以作迁安和尚不作法明长老者,当为‘华阳洞天主人’在校勘时删去了‘江流儿’故事后,乃据南戏戏文而为之。”也就等于是说王文作者提出的祖本《西游释厄传》有“江流儿”故事,故事中的和尚为法明,所以朱本和证道本中“江流儿”故事都为法明和尚;洪州,王文未涉及。这样,似乎颇顺理成章,由法明是历史人物这一点,支持了他的祖本论。现在,当我们将明清版本中提到法明、迁安和尚以及封官地江州或洪州的演变情况,全部加以列出,便会发现事实并非如王文所论那样简单。且不提刊刻年代与文字颇与朱本相近的阳本提及的和尚为迁安;就以朱本来说,它在卷六叙及唐僧主持佛会时的介绍中收养和尚固然是法明,封官地却变成了洪州,竟与卷四“江流儿”故事中的江州不同,却又与世本等明版百回本同,岂非突兀而颇不可解!它是从所谓祖本《西游释厄传》中承袭?当然不可能,因为朱本卷四中为江州;它是从世本承袭?这又与王文的祖本论相悖。由此,我们是否应该对从法明是历史人物这一点来直接推断《西游记》祖本的做法产生怀疑呢?

二、从“江流儿”故事在明清版本演变情况看,似乎说明一个问题,即朱本全书并非从之前的什么古本整体地承袭节改而来,否则,就不可能产生封官地有江州、洪州二说之矛盾。这一矛盾的造成原因说明:朱本卷四“江流儿”故事可能是从元明戏曲改编而来,当然也可能是另一部早期的有较完整的“江流儿”故事的民间文学本中改编而来,并在改编中将原书中收养和尚迁安改为法明、封官之地洪州改为江州;而卷六的那篇24句词话则是从明本《西游记》百回本承袭,承袭时虽将迁安改作法明,以求与卷四“江流儿”故事一致,却忘了把洪州改为江州。但全书虽然出现了极大的矛盾,却透露出这些文字系从不同来源改编而成的信息。此种原因,正与清本《新说西游记》第九回“江流儿”故事与第12回24句词话中分别出现法明、迁安和江州、洪州的矛盾相同,后者也是由于从不同来源辑入和改编之故。

三、至于王文《三论》中所述朱本既署“朱鼎臣编辑”,故不可能从戏曲中“改编”,否则,一位文学家难道连“编辑”与“改编”的概念也会混淆。这是王文作者用现代的理解来误会明清之际的概念内涵之故。王文作者如不信,不妨查一查和种明清小说书目,何尝出现“改编”一词?所有自行创作或改编、编纂之书,莫不题“编辑”、“编次”、“编述”、“编纂”、“编著”、“编”、“辑”等等。在此说明,以免误会。

 

 

关于《西游记》祖本的“前世本”说,或大略堂古本《西游释厄传》即《西游释厄传》说的实质问题。

先再声明:“前世本”之称是指陈元之《序》中提至的唐光禄购进的那部“原有叙”的《西游》,因世德堂本即据以“订校”后翻刻;吴某命名之只为行文方便而已。

有一个问题已到了应予说明的时候,即王文《新探》最初阐述祖本论时作为批评对象,曾列举半个多世纪以来九种《西游记》祖本说,拙见即荣列其五,原文为:“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的底本,即所谓‘前世本’。此说见吴圣昔近年所发表的多篇研究《西游记》的文章。”他批评说:“是单薄乏力的。”

现在请问王文作者:你在什么文章中发现过吴某主张《西游记》的祖本是“前世本”?吴某的确在“多篇研究《西游记》的文章”中分析、讨论过“前世本”,但从来未说过“前世本”是《西游记》的祖本。若“前世本”是《西游记》祖本,何用吴某饶舌,因为古今中外《西游记》论者都从陈《序》中可以看到世本是据“前世本”“订校、秩其卷目”后翻刻。世本《西游记》的底本是“前世本”,“前世本”也是一部《西游记》。《西游记》论坛探讨祖本时所说的《西游记》,显然也包括“前世本”这部《西游记》在内,甚至不妨说主要是指“前世本”,即探讨它们都是从一个什么本子发展而来。通常人们称《西游记》为吴承恩著,碑所谓“祖本”意即指吴承恩以什么本子作底本,加工改编为百回本小说巨著《西游记》。或以为是阳本;或以为是《永乐大典》本;或以为是朱本;吴某在《西游记祖本问题新论》一文中说过:“从较早的永乐本、谚解本,发展到较晚的吴本、朱本、阳本,这中间很可能还有另外标志着一个特定阶段的一部或一部以上的《西游记》新本在社会上流传”,“这个《西游记》新本……实际上也就是吴本的祖本”。所谓吴本当然只能说是泛指,即主要指“前世本”;有时有论者也包括世本。所以到写本文之时止,笔者还不曾提过什么本子是《西游记》的祖本。但是,的确多次讨论过什么什么本子不是《西游记》的祖本,其中包括王辉斌提出的大略堂《西游释厄传》即《西游释厄传》祖本说,这是事实。所以,王辉斌列出吴某的“前世本”祖本说,并加以批评,其实是放空炮。笔者怀疑,对王氏来说,汉语难道是外语?为什么一经他寓目,意思便变样了呢?

同时,笔者还要讲几句公道话。被王文《新探》所列举和批评的祖本说中,还有不公允者。如“一、杨致和《西游记传》。此说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首倡”。事实是鲁迅虽曾持此说,但稍后即放弃,改从郑振铎氏所提的《永乐大典》本说。所以,时至今日,又何必将你心目中的“巨匠”已经放弃了的旧说不加说明地又拎出来批评示众!又如被《新探》批为“单薄乏力”的典型的郑振铎《永乐大典》本说,王辉斌认为“仅一千二百字”而已,“何能据以比较并断定其为百回本的祖本”。这类批评又不免把问题简单化。且不说本世纪初,当人们只见通行的清本《西游记》时,骤然间发现《永乐大典》所辑那则古本《西游记》资料,钝拙者固然不识真宝,视同等闲,敏锐严谨如郑振铎氏则诧为“异书奇本”,备加重视。所以,正是鲁迅、郑振铎他们,能从当时读到或刚发现的有限资料,竟悟到了百回本《西游记》有一个发展改编的过程,而非某位作家个人创作,这无疑是《西游记》版本研究史上第一个重大的科学发现。尽管他们提出的具体的祖本说也许还不尽允当(之所以说“也许”,是因为至今仍有论者支持他们的祖本说。),但已足证他们的发现有着无可否认和推翻不了的资料基础;而从有限的资料基础上发现并提出《西游记》有一个发展过程,更是他们天才的表现,和对《西游记》版坛的重大贡献。而这些,恰恰是以他们的《西游记》祖本论为标志。可见,若有人对他们的《西游记》祖本论非历史主义地简单地加以一口否定,其人钝拙可知矣。

其实,即使《新探》批评的《西游原旨》白文为祖本说,虽的确有错,笔者亦曾撰文商榷;但该说之错,决不是错在对读文本所作的对比分析,而是错在明清版本的原版文本读得不够不多,而遽下判断才出错;若有人因此误判为读文本或作文本上的比较而成错,因此吸此教训而鄙视轻视文本甚至排斥摒弃文本比较,则只能使自己造成更大的错失。王文作者的《西游记》祖本论探讨经历,就是一例,我们都应当引以为教训。

现在我们有必要回过来再概括和总结一下王文《新探》、《再论》、《三论》所述《西游记》祖本论的内容和性质。概括起来,王辉斌氏所论定的《西游记》祖本,就是“唐光禄所购得的‘原有序’的百回本《西游记》”;他提出:这部书叫大略堂《西游释厄传》,也就是《西游释厄传》;今见的世德堂本、朱本和《西游证道书》三部书都分别据以“校勘与重刊”、“重新编辑”为“简本”和“重刊”。这就是王氏专从“外学”的角度“切入”,既“探”又“论”的成果。

这里,首先令惊诧的是:王氏祖本论所称的“唐光禄所购得的‘原有序’的百回本《西游记》”,除了“百回本”三字笔者无据加以论定而且从未提及外,此书不就是笔者所简称的“前世本”吗?当然,笔者未曾倡道《西游记》祖本“前世本”说。然而,王氏论文中,一面开宗明义否定“前世本”祖本说,一面又极力提倡“唐光禄所购得的‘原有序’的……《西游记》”为祖本说,不就是处我矛盾吗?!当然,王氏把该部《西游记》称之为“大略堂”《西游释厄传》或《西游释厄传》,与“前世本”之名固然两样,但所指是同一部书,还能怀疑吗?然而,王氏批评”前世本“祖本说不当,却又将同一部书换了一个称呼,这个祖本说却变得完全正确了呢?真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王氏那“极具系统性与整体性的内核”,且是“从多层次多角度所考察的结果”的根据,就是“两个必备条件”以及《再论》中列举的三条“材料”。“两个必备条件”说之误已在前文之一详细论及,不赘;三条“材料”之事,王文《三论》已指责我始终未作“下面回答”,并作为“遗憾之(二)”,意在将我一军,实际上提出挑战。可见他是何等重视,活像秘密武器似的。然而究竟是怎样的珍秘呢?吴某一发言不免要扫他的兴。照我看,三条“材料”本身不过是一般《西游》版本论者都“熟之能诵”之文,而且还常见反复引用;问题是这些文字一经过王氏之手,便有所增饰,不但面目有异,确实堪称非同常见之凡品,也许对方是从什么“秘本”引用而来,不妨说明;否则吴某便以今见版本资料来对照和对待。“材料”全文懒得再抄引,且简述以明义罢;但非同寻常之处文字,原语照引,吴某略加按语点明:其(一),“世德堂本有记载。是书梓于万历二十年”(吴按:并无明确“记载”,只陈序说撰于“壬辰”,故也有论者认为世本非刊于万历时),卷首回前诗第八句为“须看西游释厄传”;其(二),朱本卷首回前诗同样有“须看西游释厄(吴按:“厄”原刊本作“尼”)传”七字,“其书名还曾直接刊刻为《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吴按:今见明刊本未见书名“直接”刊为《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朱本书前题《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十卷本首、尾二十处中,只有四处题“唐三藏西游释尼传”似差近),”可证万历年间确有一部载有‘江流儿’故事的百回本“(吴按:这一“证”即推断,其实并无必然性);其(三),汪象旭在短跋中“如实记载”(吴按:短跋125字中,何曾“如实记载”!否则,近一个世纪以来围绕大略堂2古本的热烈争论,岂非胡闹、无事忙!)获得《西游释厄传》大略堂古本。吴按:以上关键语若引自秘本,则无疑为王辉斌所增饰。那么综合梳理这三条“材料”,意思简单、明确,其实就是为《新探》所引的人文本重版本第一回回前诗的那条注,即:“《西游释厄传》——是较早的《西游记》传本之一。今所知、见者,有‘大略堂’本、‘书林刘莲台梓’本等。”对于此注以及从此注引申而出的一切有关《西游释厄传》或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问题的轻率论断,笔者已在《释厄传考》一文中作了辨证,指出:“《西游记》开场诗说的‘西游释厄传’,实际上指《西游记》本身。把它视为《西游记》早期的某部版本,并以朱本和所谓大略堂本作为今所知、见的实例,既无确凿根据,亦不完全切合。正如孙楷第所说:今难质言,不足为据;若据以推断《西游记》版本问题,就更不可靠”。至于有关《西游释厄传》或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在王辉斌笔下,实即唐光禄购进之本子,也就是世本之前身、笔者称之为“前世本”者,则笔者在《前世本论》文中亦作了全面和详尽的分析,指出对其的诸般误解;认为“一切仅凭臆测和想当然的推断,均不可取,亦不足为法”。本文不赘。

 

结    语 

近年的《西游记》版本研究,常见失误,根本原因就是忽视对明清原版本的研读。当然,客观上有可能是原版本难得。但是,若是轻率地把人文本当作世本或唯一的《西游记》早期原本来作版本校勘和论证之据,必然误断迭出。王辉斌氏的祖本论,更是此类失误恶性发展的显例。别人从原版本出发倒变成了“花架子”;不研读原版文本第一手资料却“多角度”论版本,不阅读明清12种《西游记》版本却“多层次”论《西游记》祖本,实际上单凭着手中一部人文本重版本及其整理者言和第一回《西游释厄传》之注作根据,在《西游记》祖本和版本论坛纵横驰骋。同时,号称要从“外学”切入,据说还涉及了三十余种“外学”材料。其实,除法明为历史人物等一、二条为王氏提出的以外,其它材料皆为《西游》论者“熟之能诵”之文;问题还在于对这些“外学”材料,王氏不作实事求是的全面研究,往往各种文字一经王氏之目,几乎总是走样,或只取有利于己的一端,撇开不利于己一面,甚或不惜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借用王文中的词汇,叫做“挖空心思”、“曲解强说”,甚至不经目验,无根据地“主观臆测”,借以横扫《西游记》论坛一切祖本说。其结果,活像始终脚踏云步,腾身在半天空里频频发射“空”对地导弹。如此这般,长此以往,当心被猪长老说个正着:“斯文斯文,肚里空空!”共勉之!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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