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西游记》“祖本”探讨的演变与错位
延续几近一个世纪的有关《西游记》“祖本”问题的探讨和论争,堪称异说纷呈,宏论迭出。一言以蔽之,成果应予肯定,问题不容忽视。今作必要回顾和反思,以促进新世纪中更好发展。
一
谈论《西游记》“祖本”探讨源头时期的情况,首先应该介绍的当然是鲁迅先生。不过,鲁迅先生并非“祖本”一词的首倡者。他只是在1925年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明之神魔小说》一节中,对吴承恩百回本《西游记》①和简本《西游记传》②的承传关系作具体分析时,指出:“一百回本《西游记》,盖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之后”,“《西游记》全书次第,与杨志和作四十一回殆相等……惟杨志和本虽大体已立,而文词荒率,仅能成书;吴则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颇极广泛……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据此,则鲁迅先生当时只从《西游记》源流演变方面来探讨问题,即认为百回本《西游记》是以阳本为底本加工改定,而且加工改定时“取材,颇极广泛”,并非只据一部阳本。
把鲁迅所论概括为“祖本”问题的是胡适。他在改定于1931年的《跋〈四游记〉本的〈西游记传〉》一文中说及阳本时,据其中第十八节唐僧收伏猪八戒后,无会见鸟巢禅师事却又留有其言行片段以及错简之文字为证,认为该书“是一个妄人硬删吴承恩本编成的节本,决不是吴本以前的古本”;并明确提出:“鲁迅先生误信此书为吴本之前的祖本”。请注意这里所用的“祖本”一词。很明显,胡适以为用此词来概括鲁迅所论切合其义。有意思的是此词竟被当时《西游记》论坛所接受,包括鲁迅在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郑振铎先生。
三十年代前后,有关《西游记》的一系列新版本新资料在海内外陆续发现,主要有:包括世德堂刊本在内的三种华阳洞天主人校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和简本朱本③等明刊本,以及被辑入《永乐大典》的平话《西游记》片断《魏徵梦斩泾河龙》。基于此,郑振铎先生撰写了著名的论文《西游记的演化》,不但评述了鲁迅、胡适的“祖本”论,而且提出了自己有关“祖本”的新见解。郑先生认为:胡适所论阳本是吴本的节本这一见解是正确的,并补充了有关例证来说明;又指出:“鲁迅先生未见《永乐大典》本,但他相信《四游记》里的那部齐云杨致和编的《新刻唐三藏西游全传》为吴氏书的‘祖本’。如果他的话可信,则在古本与吴氏书之间是别有一部杨氏书介于其间的了”。在作了具体分析后又断言:“鲁迅先生所说的吴氏书有‘祖本’的话是可靠的。不过吴氏所本的,未必是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而当是《永乐大典》本。”郑振铎接受了胡适首先运用的“祖本”一词,并且在自己的论文中对《西游记》的“祖本”问题作了反复的论述。不仅如此,由于《西游记》早期版本一系列新资料的发现,为他提供了基础,郑先生便以敏锐的思辨力和严密的推理,企图从总体上来解决《西游记》的成书及其版本的演化问题;而他的“祖本”论,不过是他的《西游记》版本演化系统论中的一个具体表现。
郑振铎所论,在当时突出的反响,便是鲁迅改变了自己的《西游记》“祖本”观。鲁迅在1935年所写的《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一文中说:“郑振铎教授又证明了《四游记》中的《西游记》是吴承恩《西游记》的摘录,而并非‘祖本’,这是可以订正拙著第十六篇的所说的(即前引《中国小说史略》中语——吴按)。”从鲁迅所述,足见他完全同意以“祖本”来涵括他以及胡适、郑振铎所论的有关《西游记》版本演变方面的某些特殊内容。鲁迅的这一举动,无异是为《西游记》版本论坛约定俗成般广泛运用“祖本”一词,奠定了基础。
鲁迅、胡适和郑振铎等先生,是20世纪科学地研究《西游记》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们关于《西游记》版本的研究,对于后来的《西游记》论坛影响至巨。因此,这里有必要对他们有关《西游记》“祖本”问题的论述略作概述,主要有三点:
其一,他们探讨《西游记》“祖本”问题,既是明清时期《西游记》评点发展为科学的系统的研究的必然要求,同时,也是当时《西游记》多种版本被发现的必然反映。所以,鲁迅一开始就注意到百回本《西游记》和简本阳本之间的承传关系,决非偶然。而且不论鲁迅的见解如何,他关注这个问题,便是对《西游记》版本研究作出重要贡献的反映。正因为这样,这个问题一经提出,便受到胡适、郑振铎等先生的极大重视。
其二,他们当时运用“祖本”一词的含义,相当具体。究其所论,只是指文家(例如当时认为是吴承恩)最后改定和撰著百回本《西游记》时所据以加工的底本,而并不泛指其它。他们没有把“祖本”一词的含义宽泛化。特别从鲁迅所论可知,论主只是想以此来说明文家将一本“文词荒率,仅能成书”的阳本,最后加工改定为百回本时曾作过脱胎换骨的改造,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其三,他们叙及的可供作为《西游记》“祖本”的候选本子非只一种。具体是:阳本说,由鲁迅提出,后来放弃;《永乐大典》本说,郑振铎提出,鲁迅改从;若加上孙楷第当时所介绍的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提出的朱本为《西游记》“祖本”说④,则有三种本子之多。“祖本”讨论源头上的这一现象,足以令人深思。这就是说,《西游记》的“祖本”问题相当复杂:一是探讨伊始就出现分歧,具体看法堪称针锋相对;二是当时发现的诸种早期《西游》版本都有被选定为百回本《西游记》“祖本”之可能;三是他们的“祖本”说完全是从当时所见的版本或版本片断出发,对不同版本进行对读所发现的问题进行分析来立论,即纯是从内证着眼;四是从表面看,似乎郑说有论定的倾向,其实谁都未曾一锤定音。这种复杂性,预示着未来《西游记》版本论坛要解决“祖本”这一问题有着相当的艰巨性。
二
《西游记》“祖本”探讨此后停顿了数十年,待再掀热潮,已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但这一时期,探讨的广度和深度远远超出前一阶段,呈现出崭新的特点。我们从三方面来作概括介绍。
其一,一部分论者重申或补充甚至发展了前一阶段所提出的有关《西游记》“祖本”的具体见解。兹选择最有影响且又有所发展有所创新的见解,撮要介绍于后。
引起论坛广泛注意和极大兴趣的当推陈新先生。他于80年代初连续推出《〈西游记〉版本源流的一个假设》、《重评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的地位和价值》和《〈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西游记传〉整理后记》三文⑤,指出:郑振铎先生“得出吴承恩根据的是《永乐大典》本,朱本和杨本‘全都是吴氏书的删本’的结论,未免失诸草率。因为这涉及《西游记》版本源流的重大问题,虽然鲁迅先生后来同意郑先生的结论,但还是值得认真进一步考察。”并提出:“鲁迅先生对《西游记》的论断至今尚有生命力。”其结论是:“杨本是今存西游故事最完整的古本”,“吴承恩创作《西游记》,是以杨本的故事间架作为主要依据”,“朱本的前七卷是吴承恩未完成的稿本,朱鼎臣不过把这稿本和古本《西游记》(杨本)拼凑成书,三种本子的关系是:杨本——朱本(吴承恩来完成稿本和杨本的捏合)——世本(吴承恩最后改定本)”⑥
陈新先生的《西游记》“祖本”观以及关于早期版本源流演变的见解,颇为引人注目,具有鲜明的特点,这可从如下方面来看:
首先,他的《西游记》“祖本’论,翻了三十年代鲁迅和郑振铎诸大家的案。当年,郑振铎提出《永乐大典》本是《西游记》的“祖本”;而陈新先生则对这一当时几成定论颇具影响的见解,评为“未免失之草率”。当年,鲁迅始则主张阳本是《西游记》“祖本”,而后来改从郑振铎的《永乐大典》本说;陈新先生则恰恰相反,认为鲁迅早期提出的阳本是“祖本”说“至今尚有生命力,还没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推翻它”,并断然指出:鲁迅后来虽放弃“祖本”阳本说,改从郑振铎的《永乐大典》本说,“但还是值得认真进一步考察”。由此可见,陈新先生提出的新见,对三十年代《西游记》“祖本”讨论的成果,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其次,陈新先生的《西游记》“祖本”观以及源流演变的看法中,包含着某些甚是奇特的因素。其中最为突出的内容,就是朱本是一个“结合体”论,即“朱本的第一至第七卷,是吴承恩《西游记》的初稿”,而后三卷“仍用当时通行的杨本补足”。这样的看法,本身就已经颇为出人意外了,特别是在陈新先生的论述和分析中,还断言朱本是“结合体”的看法“无可争辩”;又说:朱本的“情况应该是很清楚的,吴承恩于嘉靖年间据杨本改写了前十五回,抄本传了出去。由于西游故事受读者欢迎,书商诧为奇货,立即刊刻,而把尚未改写完成的部分,仍用当时通行的杨本补足,于是出现了这个出版史上希见的版本”⑦。
第三,陈新先生的‘祖本”新见,不仅是基于《西游记》不同版本内证的具体分析,而且还从其它角度作了多方面的探讨。诸如:从吴承恩加工改定百回本的时代和阳本、朱本撰著时代的前后对比、估测,一般的出版通则都是从简到繁、从粗疏到精致,各个小说名著版本发展实际情况的对比,以及不同版本流传嬗变情况的估测等等,其实颇具规模,自成体系。
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学术研究复苏时期,学术界的百家争鸣正在展开;但相对而言,《西游记》版本论坛却颇显沉寂。在这种特定背景下,陈新先生学术争鸣的勇气及其所提出的有关“祖本”问题的新见,犹似一帖催化剂,对引发《西游记》版本论坛的百家争鸣,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西游记》版本研究者围绕着陈新先生所论,对百回本和阳本、朱本的关系问题,主要是承传关系问题,展开了热烈的争论和深入的探讨。这里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三家,略作绍介。李时人先生《吴本、杨本、朱本〈西游记〉关系考辨》认为:“杨、朱两本都曾经独立删略吴氏书,不过朱本后面又抄了杨本”⑧;黄永年先生《重论西游记的简本》提出:“简本只能是百回本的删节改写本”⑨;张锦池先生《〈西游记〉版本源流考论》则断言:“杨本乃硬删世本缩写而成的节本,是可以定谳的(吴按:着重号原有。)”;“朱本是晚于杨本的三缀本”,“乃据世本、杨本以及早于世本的一种平话本删节编写”⑩。至今为止,各家的探讨和争论,虽都由陈新先生所论引出,却无有赞成陈新先生提出的阳本是百回本的“祖本”以及朱本是所谓“奇怪的结合体”之论。
其二,有的论者提出了与前阶段观点完全不同的“祖本”说。最突出的表现就在于:此前诸家的“祖本”说,都基于今见各种《西游记》版本(或残版)来立论,即不超出百回本、阳本、朱本和《永乐大典》本(指平话)之外,而这里介绍的“祖本”说却是据某些历史资料记载来推论。如王辉斌先生《〈西游记〉祖本新探》⑾ 一文提出,《西游记》“祖本”是大略堂《西游释厄传》古本,也就是明代陈元之《西游记序》中所说的唐光禄购进而“奇之”并据以校印百回本世德堂本的那个本子。王辉斌先生的结论是:“就《西游记》的祖本问题作一个如下的大致归纳:万历二十年前,金陵坊刻家唐光禄所购得的‘原有序’的百回本《西游记》,乃是被汪象旭在《西游证道书》中极力称誉的大略堂本《西游释厄传》,因‘奇之’而以其作为底本予以重刊。其间,唐光禄又请‘好事者’‘华阳洞天主人’进行校勘,因发现该书中关于‘江流儿’故事在时间上的矛盾,即自行删之。唐光禄为以示所刊本与大略堂本的区别,除请陈元之重新写了一篇《序》以换‘旧序’附之外,还将书名径作《西游记》,并于其冠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八字,用以招揽读者。而就在唐光禄请人校勘与重刊《西游释厄传》的万历二十年前后,‘羊城’人朱鼎臣应坊刻家‘书林刘莲台’之约,亦在对大略堂本进行重新‘编辑’,使之成为一种保留有‘江流儿’故事的简本,并在原书名前增添了‘唐三藏’三字。世德堂本与朱本虽分为繁、简两种《西游记》刊本,但因均据大略堂本而为之,故于第一回的开首皆安排了一首字句内容全同的回前诗,并用‘须看西游释厄传’七字作结,旨在向后人昭示其皆源出《西游释厄传》”。
王辉斌先生的《西游记》“祖本”论的特点概括有三:
首先,王先生对之前的各家“祖本”说,均持否定态度,认为那些说法,“除少数为述说之辞外,大部分都是采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或立足于文字的异同,或着眼于情节的繁简,虽不无见解,但总的说来,结论是单薄无力的”,并宣称他是“从‘外学’的角度切人,并以唐僧出世即‘江流儿’的故事为审视点”,要对《西游记》“祖本”问题“作一番新的考察”,“窥出”其中之“真谛”,表现出一种力图创立新说的信心。
其次,王先生通过以唐僧出世即“江流儿”故事为审视点,明确提出:作为百回本的“祖本”有两个“必备条件”:一是“只有梓行于万历前后即在朱本问世前而书名又为《西游释厄传》者,才能成为朱本的被删本”;二是“朱本第四卷既有较为完整的‘江流儿’故事,那么,作为朱本的被删本也就必须是有专门章节的唐僧出世”。甚至说:“以上两个条件,缺一不可能成为百回本的祖本”。据此可知,王先生力图从理论上框定甚至奠定自己所提出的“祖本”新见的基础。
再次,王先生的“祖本”说,由于过于圆满,似乎呈现出一种令人不敢相信的奇特状态。究其原因,无疑是由于堪称不费吹灰之力地一举解决了世德堂本、朱本以及清代版本《西游证道书》三书的祖源:原来它们都是由大略堂《西游释厄传》而出的同胞兄弟。
关于王先生的“祖本”说,笔者曾先后撰《证道书白文是〈西游记〉祖本吗》、《评再论〈西游记〉的祖本是〈西游释厄传〉》、《〈西游释厄传〉综考辨证录》、《论〈西游记〉的“前世本”》等文⑿,直接或间接地进行论争和评述。中心点是:王辉斌先生作为立论根据的二个“必备条件”本身尚须加以论证;而作为立论“审视点”的“江流儿”故事究竟在《西游记》定稿本中有否,目前学界正在论争,径作大前提来推断结论显然不妥;而所谓《西游释厄传》或大略堂古本,至今并无新资料发现,仍是60年前孙楷第先生指出那样“不足为持论根据”⒀;今存明清版本开场诗中“须看西游释厄传”,实指各该书本身,而并非特指它们各据以翻刻的底本,或特指历史上早期某部《西游记》。当然,结论究竟怎样,也须继续探讨。
其三,更有甚者,一部分论者甚至完全越出上述诸家“祖本”说之外,而是把探讨的视角指向那今已不存在的且从未有人提及(包括历史资料记载)的范围来寻找。如笔者早年曾撰《〈西游记〉祖本新论》⒁ 一文,提出:“从永乐本、谚解本发展到吴本、朱本、杨本之间,必有一部或一部以上的《西游记》新本存在。这个《西游记》新本,发挥着承前(永乐本、谚解本)启后(吴本、朱本、杨本)的作用,实际上也就是吴本(或包括朱本、杨本)的祖本。”并列举海内外学者郑明娳、杜德桥所论后指出:“他们分析中所提到的‘祖本’,大体上并非指目前已经发现的各种《西游记》的版本,则是肯定的。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论述达到了异途同归,分别从各种角度指向了另一个相同的目标,即除了现存的众所已知的版本外,还应该有新的另外的版本存在过。”并对“祖本”问题作了如下描绘:“新大陆尚未发现,但探求和寻找新大陆的航行方向,却似乎已显露曙光。我们现在所能作的努力,应该是放开思路,扩大视线,在深入分析和研究现有材料的基础上,作出更多的言之成理的推论,把探讨的航船比较稳妥地逐步导向真正的新大陆”。
对此,陈新先生撰《关于吴承恩〈西游记〉祖本问题》一文⒂ 颇不以为然,提出:“杨本的作为吴本祖本,基本上不存在疑问,何劳旁求他索,悬想今天不存在的什么‘新本’?”认为“多歧亡羊”,此举足以使“祖本这只羊更跑到了虚无飘缈的世界中”去,甚至“使吴本《西游记》祖本研究永远见不到曙光”。
但是,近些年来,《西游记》论坛却多有论者提出“祖本”是《西游记》词话者,这无疑也是一种“新本”论。究其所论,实是指《西游记》平活(包括《永乐大典》本、《朴通事谚解》本)以后到百回本《西游记》之前的一种代表西游故事作品特定发展阶段的新本。笔者所论堪称与之不谋而合。
所论具有代表性者,如程毅中、程有庆先生撰《〈西游记〉版本探索》⒃,提出:“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到百回本《西游记》,中间有过许多种西游故事的古本小说。《永乐大典》所引的《西游记》,可能就是《朴通事谚解》所引的《西游记平话》,但也不能完全肯定,也可能有一本《西游记词话》”,“我们说《西游记》的前身可能是词话,当然只能是一种推测,也许它不叫词话而是宝卷之类的说唱文学。”又如张锦池先生撰《西游记考论》说:“世本中诗赞和词话之多所以居中国六大古典小说之首,盖由于它来自词话本《西游记》;朱本卷四与前后几卷所以竟若二书,盖由于一来自平话本《西游记》,一节自世本《西游记》;词话本《西游记》和平活本《西游记》当属同源而异流,但不一定皆源于永乐大典本《西游记》;朱本的真正价值实在于其卷四保存了平话本《西游记》的又一残文,从而与前后几卷的风格对比中令人知道世本的祖本实为词话本《西游记》。 ”⒄前述程毅中先生文中未用“祖本”一词,但在他为张锦池《西游记考论》所写序中却明确地说:张锦池“提出了世本的祖本可能是词话,与鄙见不谋而合”。
“词话本”说或“新本”说的鲜明特点是不言而喻的。作为一种新见,它虽然并无实际的版本资料来证明其实在性;但综观持论者的论证方法和立论根据,却决非仅凭想象的泛泛之论;相反,各家推论的根据,多是从各种现存《西游记》版本的实际资料出发来作多方面的对比分析而得。因此,各家所论,分而观之,也许资料的丰富性各有不同,推论的合理性和分析的深刻度或有差异,但异议者要从方法论上加以总体性的否定,或从理论上加以彻底的推翻,却颇有难度。同时,从西游故事发展过程或西游作品版本演变来看,词话本之类足以代表一个发展阶段的作品曾在历史上出现,却具有极大的可能性。它之前是平活,它之后是百回本《西游记》。二者之间,足有二百年之长⒅。在这段时间中,如果中华大地始终只有面貌一样的《西游记》平话在流传和演唱,而不见有什么发展和变化,实是一件难以理解的怪事;相反,如果在流传中不断有所丰富有所发展,因此曾经有一部今已遗佚的词话本出现过,倒显得顺理成章。当然,“词话本”说或“新本”说究竟真理性如何,尚可继续研究和论争;但此说更将引起学界的注意和兴趣,是可以预期的。
本时期《西游记》“祖本”探讨具有鲜明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有如下方面:
首先,“祖本”问题探讨之广泛,研究之深入,争论之热烈和新见之丰富,远远超出伊始时期的已有成就。说到底,伊始时期的“祖本”观,主要是建立在当时已经发现的各种《西游》版本的基础上,争论也主要在此范围内展开,各家还来不及作更广泛更深入的研究;而本时期的“祖本”观,却未局限于己见版本的范围,这是一个突破。
其次,本时期的“祖本”研究,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方法论倾向。一是根据切实的资料,符合逻辑的推理,去创立新说;一是有意无意地将歧见作为推导结论的根据,甚至以某些想象之辞作基础来建立新论。两种不同方法所导致的两种结果,对比之下,前者的科学性和可信性无疑大于后者,而后者借以建立新论的基础当然较前者稍逊一筹了。
再次,本时期所提出的“祖本”论中,虽诸家并立,众说纷纭,呈现出百家争鸣的景象;但从影响之深浅、论争之消长和演变之趋向而言,却已显示出:探讨正在深化,趋势已渐明朗。“祖本”的结论是否即在诸说之中虽难断定;不过,这一探讨对《西游记》版本承传和源流演变的研究,发挥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却是显著的。
三
以上两大部分的叙述,是20世纪《西游记》“祖本”探讨基本状况的简扼概括。这一概括,是严格限制在“祖本”探讨伊始时期对“祖本”一词所赋予的特定内涵范围内的。这就是说,所谓“祖本”,只是指文家最后改定和撰著百回本《西游记》时所据以加工的底本,而并不泛指其它。
但是,《西游记》源流演变和版本承传的研究范围极其广泛。“祖本”问题作为其中专题之一,在探讨和论争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同其它诸多内容交叉在一起。别的且存而不论,单就明清时代现存的《西游记》不同版本竟有十余种之多而言,后出版本据以增删改定而梓刻的任何底本能否也同样称为“祖本”?笔者以为不妥。原因就在于:“祖本”探讨伊始时期鲁迅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目的是强调甚至歌颂加工改定成百回本小说者的高度创作才能及其在“西游”作品发展过程中所作出的巨大贡献。而后来者对这一专题的讨论和争鸣,虽免不了要与《西游记》版本演变过程和承袭关系问题扭结在一起,但探讨此题的主要意图当然仍在突出百回本改定者的历史性贡献上。然而,如果把“祖本”的含义宽泛化,甚至完全等同于每一种《西游记》版本所据以加工甚至删节(包括所谓“妄改”者)的底本,那岂不把“祖本”问题完全等同于一般的版本承袭关系?
然而,《西游记》“祖本”论坛具体运用中,将任何一部《西游记》的底本称作“祖本”者,实际上已经颇为流行了。这就是说,在有的论者笔下,已从开始阶段对“祖本”一词内涵的狭义界定,扩展到了泛指明清两代任何《西游记》版本改编和刊刻时依据的底本。也就是说,每一种《西游记》版本都有它的“祖本”了。近年台湾出版的《中国五大小说之研究》的,《〈西游记〉版本的源流及其异同》一节中就提到:《西游证道书》“实为清代诸刻本之祖本”。有的论者也许领悟到这样运用“祖本”一词内涵显然有混乱,即有时是指“祖源”,有时似乎指“母亲”,于是又提出:以“母本”一词来代替原来的“祖本”,“母本”的“母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祖本”。
据此可知,实际上早期探讨和论争中所使用的“祖本”一词的含义,已经有被无限扩大的趋势;《西游记》“祖本”探讨,已经出现与源流演变和版本承传问题的研究几乎等同的倾向。这无疑是《西游记》“祖本”论中出现的一个错位。
这一错位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转化了当年鲁迅、胡适和郑振铎等学者所提“祖本”一词的内容,淡化了“祖本”探讨伊始时期对此专题赋予的重要意义,甚至使《西游记》“祖本”问题的研讨,有可能完全离开本题,以致使“祖本”研究少有进展。
这一错位的出现,也许有它的历史原因和必然性。原来,所谓“祖本”,它的含义本有传统的理解。捡《辞源》可知:
祖本:书籍法帖最先的刻本。清翁方纲《苏斋题跋》下《赐潘贵妃兰亭原刻本》:“此宋高宗赐潘贵妃本。王弇州(世贞)以为理宗者,误也。今慈溪姜氏、湖州钱氏皆有此本重刻之石,此其祖本也”。
新版《辞海》释为“书籍或碑帖最早的刻本或拓本”,举例同,显然系承《辞源》。据此可知,所谓祖本,实是指原本的初刻本;而《西游记》百回本的真正祖本,应该是指《西游记》的初刻本。尽管目前论者对《西游记》初刻本是何书,尚有极大的分歧;但《西游记》祖本应当是指它的初刻本,而不是指《西游记》百回本的加工者所据以改定的底本,是不言而喻的。学识渊博如胡适以及鲁迅、郑振铎诸大家,不可能不知道中国文化史上对祖本一词词义的界定。因此,当年胡适以“祖本”一词来概括他与鲁迅所论,而鲁迅和郑振铎也随即沿袭使用而不加指出,无疑只是权宜之见。但不能不指出:所谓《西游记》祖本,理应指《西游记》原本的初刻本,而不是指其它。所以,《西游记》版本论坛实际上已运用近一个世纪之久的所谓“祖本”,其实也是一个错位。有的论者把“祖本”之义又延伸为泛指任何《西游记》版本所据以增删改编的底本,则是错位的错位了。
《西游记》“祖本”问题的探讨,既然发生错位,那么就不应将错就错,而应该对“祖本”的词义实行正本清源。这就是说,祖本是指书籍的初刻本;《西游记》“祖本”即指《西游记》的初刻本。据此,则近一个世纪以来的《西游记》“祖本”探讨,其内容和任务似应一分为三:一是研究百回本《西游记》的底本,借以衡定加工改定者贡献的大小;二是研究《西游记》的初刻本,借以搞清《西游记》早期刊刻的情况和演变过程及其特点;三是研究《西游记》明清时期的源流演变和版本承传关系,实际上也就是《西游记》的演变史和版本史。三者的研究范围、研究内容和研究目的虽有联系,却各有不同。笔者以为与其将其混淆,不如分列更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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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西游记》(百回本)撰者正在争论中;本文为行文方便,从一般看法为吴承恩作。
② 简本《西游记传》:明版题为《唐三藏出身全传》,作者为阳至和,本文叙述语中简称阳本;后代版本亦题杨致(志)和。阳本共40则(回),鲁迅等学者以为41回,误。
③ 简本朱本:即朱鼎臣《唐三藏西游出身传》;以往曾据该书各卷首尾偶题“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而题《唐三藏西游释厄传》。
④ 见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⑤ 陈新三文分别刊于: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西游记研究》、《江海学刊》1983年第l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西游记传〉》。
⑥ 引文见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西游记研究》第193、195、20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西游记传〉》第313页。
⑦ 见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西游记研究》第202页。
⑧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年版《西游记考论》第153页。
⑨ 参见中华书局1993年版《西游记前言》第8页。
⑩ 见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西游记考论》第353页。
⑾ 载《宁夏大学学报》1993(4)。
⑿ 载《宁夏大学学报》 1995(2)、 1996(3)、 1997(l)《临沂师专学报》1997(5)。
⒀ 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78一7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⒁ 载《贵州文史丛刊》1987(l),后收入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版《西游新解》,改题为《西游记祖本是什么》。
⒂ 载《文教资料》1999(4)。
⒃ 载《文学遗产》1997(3),收人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名家解读〈西游记〉》,引文见该书第448、444页。
⒄ 见《西游记考论》374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
⒅ 据韩国学者闵宽东《在韩国中国古代小说的传入与研究》(明情小说研究1997年第4期)一文中说:《西游记》平话传人朝鲜约在1347年前;而今见《西游记》百回本的成书和刊刻一般认为不外乎明代嘉靖隆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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