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版海探奇拾异篇
一、《西游记》回目对读的发现和启示
最近我将百回本《西游记》一批不同版本的回目作了对读。计明本四种:世本、杨闽斋本、《唐僧西游记》、李评本;清本五种:《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对读的回目,各本都有两种:一是总目,一是每回正文前的回目,简称正目。对读结果,颇有所得。
一、对读世本回目的发现及其启示
百回本《西游记》现存最早的版本,当推世本。世本在《西游记》版本研究中当然是最有价值的。因此,我这次回目对读,不但以世本为底本来着手,而且首先从对读世本的总目和正目开始。世本二目对读后,感到其中问题不少。据统计,仅世本二目之间出现的各类差错就有四十对之多,竟占二目总数二百对的五分之一。对这些差错稍加分析,可发现如下三类不同情况:
一是总目和正目都出错。这可分两种情况:一是二目错字相同,但其义与本回正文内容不合,如第十三回:双叉岭伯歛留僧”的“歛”应作“钦”,指正文中猪户刘伯钦之名,“歛”字显属形似错刻,一是二目错字不同,其义也都与本回正文内容不合,如第三十一回,总目“猪八戒义识猴王”和正目“猪八戒义释猴王”中的“识”和“释”。查该回正文描写:唐僧贬逐孙行者后遇难,猪八戒赶到花果山去请孙行者救师,遭到孙行者戏谑和推托;猪八戒忽然想到:请将不如激将,后来三言两语激得猴王抓耳挠腮,暴躁乱跳,立即下山救难。所以这一回目应为“猪八戒义激猴王”,世本总目之“识”和正目之“释”显系形似音近而误。四川文艺出版社的新校注本《西游记》以李评本为底本,该书第三十一回总目“义激”后加注说;“原作‘义识’,正文回目作‘义释’,皆误,从世本改”。言下之意世本为“义激”,显然有误。
二是总目和正目都正确,但二目之间用字不同,造成回目不统一。也可分两种情况:一是两者都合于文义,可通,如第五十六回总目为“道迷放心猿”,正目为“道昧放心猿”;第六十一回总目为“猪八戒助力败魔王”,正目为“猪八戒助力破魔王”。或音近义似而误,或义近意通而误,这种情况甚多;又一是两者虽似可通,但细加分析,其中之一显然较妥,另一则有缺陷。如第十七回总目为“善观音收伏熊罴怪”,正目为“观世音收伏熊罴怪”,皆通,但与同回另一目“孙行者大闹黑风山”中的“孙行者”相对,显然以“观世音”为好,“善观音”不相对称;第二十七回总目为“圣僧恨逐美猴精”,正目为“圣僧恨逐美猴王”,相比之下,无疑以后者为佳。这类二目虽都正确,但用字不统一的情况,几占差错回目的一半之多。
三是总目和正目一对一错。这类情况也不少。如第二十三回总目为“三藏不务本”,正目为“三藏不忘本”。“不务本”和“不忘本”的意思恰恰切反,究竟何者为是?证之正文,显然总目出错而正目对,该回“四圣试禅心”事讲的是观音菩萨邀请文殊、普贤和梨山老母,故意化成母女四口,设庄留宿唐僧师徒,以试后者禅心。在这场意趣盎然的喜剧中,猪八戒色心未泯,经不起考验;唐僧禅心坚定,在财色之前,毫不动摇。可见回目应为“三藏不忘本”,而不是“三藏不务本”。细究这类错误的出错原因,可分:一是形近而误:如第八回总目为“我佛避红传极乐”,正目为我佛造经传极乐”,“避红”系“造经”之误;第八十二回总目为“元神护道”,正目为“元神获道”,“获”为“护”之误;二是音近而误,如第七十九回总目为“寻洞擒妖逢老寿”,正目为“寻洞求妖逢老寿”,“求”当为“擒”之误。查该回正文所述,孙行者寻妖寻到清华洞府,正当与猪八戒二人合力奋战,即将擒获妖精之时,忽然寿星赶来说情,原来那妖精是寿星的坐骑白鹿。所以当以“擒妖”为对,“求妖”音近而误;三是义近而误,如第二回总目为“断魂归本合元神”,正目为“断魔归本合元种”,查该回正文所述,孙行者得道后返回花果山,除灭了水脏洞洞主混世魔王,救回了被掳群猴,夺回了家当,所以“断魔归本”为对,“断魂”为“断魔”之误。
从上三类数例所述,可见世本总目和正目差错严重之一般。进一步细加探究,可得如下启示:
其一,世本的校订工作甚为粗率,看来“订校”者决不可能象有的论者所说就是《西游记》作者。世本梓行时有专人校订的。世本陈元之《序》明白地说:“唐光禄既购是书(指《西游记》),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这位“好事者”是谁?现存的包括世本在内的三种明本都标有“华阳洞天主人校”,可知,“订校”和“秩其卷目”者是华阳洞天主人。但是我们仅仅从回目就发现如此之多的差错,不能不说华阳洞天主人的校订工作是极为粗率的。当然,这些差错中也有刻工之误,如一切因音近形似而造成的差错都有可能原于刻工。但是,决不是一切差错都是刻工之误,显然也有“订校”者的失责。如前举第十七回“善观音”和“观世音”之误,第二十七回“唐三藏”和“唐长老”之误,就决非刻工粗率所致;何况还有象第八十八回的总目为“心猿木土授门人”,正目为“心猿木母授门人”那样涉及不同内容的比较深层次的差错,更非刻工所误,而是出于“订校”者的工作粗率,甚或出于“订校”者的误改所造成。曾有论者认为华阳洞天主人就是百回本《西游记》作者,主要理由是他不但对底本作了“订校”而且还“秩其卷目”。但从世本总目和正目中出现如此之多的差错来看,“订校”和“秩其卷目”的工作粗率到这种程度,连作为一个“订校”者也应该说不称其职的;何况从某些回目差错可推知他对许多回正义究竟写的什么内容都搞不清,怎么可能是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呢!
其二,从一个颇为特殊的角度,表明世本是百回本《西游记》的翻刻本而非初刻本。世本是现存最早百回本《西游记》,究竟是初刻本还是翻刻本,还有争论。我以为是翻刻本。因为陈元之《序》上明白写着,世本所据的底本是世德堂书商唐光禄所购进的一本未署作者之名的“官板”《西游记》,经“好事者为之订校”后再“梓之”。但也有论者认为唐光禄所购进的本子是手抄本,因而世本是初刻本。现在我以为世本回目中某些差错,又可进一步说明它是翻刻本,而不可能是初刻本,同时,那本底本也不可能是手抄本,当然更不会是作者的手稿本。为什么?因为世本上的有些差错,不可能是初次刊刻中出现的,而是辗转翻刻才造成的。如前举应为“义激猴王”的回目竟误为“义识猴王”和“义释猴王”,决不可能初次刊刻就形成。其出错过程应是先把“激”都误刻为“识”,“识”的繁体与“激”相似,然后在再次翻刻中把正目中之“识”又因音似而误刻为“释”。世本的底本若是作者的手稿本,作者无疑熟悉正文所叙为“激将”之“激”,而不会在回目中都误笔成“识”;若是抄本,抄者对正文内容也不大可能如此蒙然无知;然而,刻工却由于对故事内容不熟,再因形似音近而一再误刻就不难理解了。
其三,某些回目的差错,在版本演变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为研究《西游记》百回本的演变史提供了难得的材料。世本如何演变而来?世本以前的百回本演变历史如何?都因为缺乏必要的资料,至今可说还是一个闷葫芦。而且,世本之后百回本《西游记》的不同版本虽然现存甚多,但它们的演变史也还有不少的谜尚待揭示。在这种情况下,世本总目和回目中存在的差错,却提供出许多有趣的甚至很可深思的现象,引发人们去探讨和研究。甚至可说比没有差错还显得更有资料价值。因为世本回目差错中的某些内容必将在它后来的版本演变中留下某些特殊的迹象。我们只要稍稍纵览一下世本后各种版本的回目,便可发现如下令人惊奇的现象:某些回目中非常特殊的差错,竟在不少版本中同样地重复出现,与此有关,而在另外一些版本中却又形成为另一形态的差错而重复出现,而世本的另一些特殊差错在有些本子中重复出现的同时,却在另外一些版本中又突然被改正。在这变化不定的现象中,无疑隐藏有某些规律性可寻,这些规律性肯定会或多或少反映出《西游记》版本演变的历史事实。如前举正文为“猪八戒义激猴王”的内容,所有现存明本总目皆为“义识猴王”,正目皆为“义释猴王”,但我所见的多种清版本,除《新说西游记》一种印本的正目和《西游原旨》的正目为“义释猴王”外,其它版本回目一概已改为“义激猴王”;第九十九回所有明本总目都是“九九数完魔灭尽”,但世本等三种华阳洞天主人校本的正目却是“九九数完魔残尽”,李评本正目却又是“九九数九魔剗尽”;而我所见清版本无论总目或正目都是“九九数完魔剗尽”。显然,分析这些非常有意思的迹象,有助于我们从一个相当特殊的角度去进一步探讨百回本《西游记》版本演变的问题。对此,将在下节加以详述。
二、对各种版本复杂关系的一些看法
世本总目和正目中的许多差错,在其后各种版本刊刻中有着扑朔迷离的变化和错综复杂的体现。对此,有些现象固然较难解释,有的现象却透露着一定的启示性。分叙于后。
其一,可以肯定:杨闽斋本为世本的翻刻本。
明代署“华阳洞天主人校”的现存三种版本中,除世本外,《唐憎西游记》总目缺佚,正文亦有残缺,故不易全面对比;但杨闽斋本回目完整无佚。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著录明代华阳洞天主人校的三种本子时,曾将杨闽斋本置于世本之前,並附载了此本上的陈元之撰于“癸卯夏念一日”(“万历三十一年”)的《全相西游记序》,显然当时似疑此本为最早;但在提到世本上的陈元之《序》所署撰于“壬辰夏端四日”而与前述“癸卯”不合“不知何故”时,加注说:“世德堂本为原刊本,则以作壬辰万历二十年为是”,则又指世本为早。其实,我们只要根据世本上陈元之撰《刊西游记序》完整无误,而杨闽斋本相同的《全相西游记序》不仅错字甚多,而且弄清其全文不可通读系由于翻刻世本陈《序》时将该《序》第七、第八两页错简在第四页后所造成,则大体上已可得出杨闽斋本系他本之翻刻本的结论。而如果再将杨闽斋本二目与世本略加对读,便使上述结论又一次得到证实。因为世本二目中各类差错几乎都被杨闽斋本所沿袭。如世本第四十四回总目为“降邪”,正目为“妖邪”,第四十回的总目为“刀圭”,正目为“刀归”,第八十四回总目为“木土”,正目则为“木母”。等等差错,杨闽斋本都同。特别是象第八回世本总目将“造经”二字误为“避红”,杨闽斋本总目居然也同样一仍其旧。可说世本二目中的许多重要而特殊的差错,杨闽斋本中几乎没有什么改正而是全面照样沿袭。这就非常明显地表明,杨闽斋本完全照世本翻印。那么,会不会恰恰相反,不是杨闽斋本翻印世本,而是世本沿袭杨闽斋本二目的差错呢?当然不可能。因为除了上述例举的以外,杨闽斋本二目中另外还新出现许多莫名其妙的差错,就象它翻刻世本陈《序》时所出现的严重差错情况一模一样,说明决不可能是世本承袭杨闽斋本,而只能是杨闽斋本翻印世本。
其二,关于李评本版本情况的一些发现和想法。
我看到的李评本有三种。对读发现:一,李评本同样承袭了世本二目中的某些重要差错。如世本第二回总目为“断魂”,正目为“断魔”,三个李评本差错全同;世本第二十三回总目应为“不忘本”误为“不务本”,第四十回总目为“刀圭”,正目为“刀归”等等差错,李评本亦竟完全相同。二,李评本改正了世本二目中的某些特殊性差错。如世本第八回总目把“造经”错为“避红”,第十三回二目把“伯钦”都误为“伯歛”,李评本都作了订正。三,李评本回目中新增了某些差错:如第四十八回世本总目“僧思拜佛履层冰”,符合正文所叙,且与前句“魔弄寒风飘大雪”相对称,而李评本将“僧思”误为“圣僧”,不仅使全句与正文所叙不合,且与“魔弄”一词不相对称,第五十九回世本总目“唐三藏路阻火焰山”,李评本误为“唐僧路阻火焰山”,以致与同回总目下句“孙行者一调芭蕉扇”字数不等,且不相对称。当然,就以上三点,我们还很难推断出李评本的底本究竟是不是世本,因为都不足以成为确凿的根据。但是,另有一点却说明:李评本当以世本为底本而翻刻,而不可能是以杨闽斋本为底本。因为李评本中的某些差错,显然是沿袭世本而来,而决非受杨闽斋本的影响。后者在沿袭世本时曾造成过许多不应有的差错,並无迹象表明,这些差错在李评本中留下了痕迹。如第十七回总目应为“观世音收伏熊罴怪”,世本错为“善观音”,杨闽斋本则又错为“慈观音”,李评本总目与世本一样为“善观音”,而与杨闽斋本的“慈观音”不同。又如第十一回世本总目和正目统一,但杨闽斋本总目为“还生受唐王遵善果”,正目却为“还受生唐王遵善果”,显然有误。李评本二目却与世本一致,並未出现杨闽斋本之错。
其三,再谈清版本的情况。
(一)提起清版本《西游记》,最值得先谈的当推《西游证道书》。它在二目上所体现的特点是非常显明的。
首先,它与现存任何明版百回本《西游记》不同,增加了被称为唐僧出世故事的大段内容,从而将明本《西游记》第九回回目改订为“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又相应地将明本第九回至十二回四回内容重新加以调整,改订了原第十至十二回的回目。回目及其正文内容变动情况可列表示意如下:
《西游证道书》总目和正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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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版现存百回本《西游记》总目和正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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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回 |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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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回 |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
十 回 |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将军遗书报冥吏 |
十
回 |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
十一回 |
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
十一回 |
还受生(一作生受)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
十二回 |
唐王选僧修大会
观音显身化金蝉 |
十二回 |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
目前所见的清版百回本《西游记》各种刻本,莫不沿袭《西游证道书》,一直到近几十年出版的《西游记》通行本也一仍其旧(或采取变通办法作为明版第八回至第九回之间的“附录”),影响之大,可以想见。
其次,《西游证道书》作者对小说的总目和正目作了极其认真的校订,可说几乎全部改正了世本或其它明版本总目和正目中的一切差错,质量甚高。如前举有的明本把“造经”误成“避红”,把“观世音”误成“善观音”、“慈观音”等明显差错,固然一概订正;就是一些比较深层的或较难发现、或较难酌改的差错,也多作了较好的改定,校订工作极为细致。如前举第二回“断魂归本”、“断魔归本”统一为“断魔归本”,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务本”、“三藏不忘本”统一为“三藏不忘本”,都是百回本《西游记》版本史上第一次得到正确订正的显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西游证道书》把明版本中“义识猴王”、“义释猴王”句中“识”、“释”之误也第一次按正文内容改为“义激猴王”,殊为难得。当然《西游证道书》在总目和正目的订正统一过程中,也並非毫无可斟酌之处,如明本第四十回“猿马刀圭木母空”、“猿马刀归木母空”中的“刀圭”、“刀归”统一订正为“刀归”,第二十四回“万寿山大仙言故友”。“万寿山大仙留故友”中的“言故友”、“留故友”统一订正为“留故友”等例,固然为其后一些清版本所沿袭,甚至为目前各种新校注的流行本所采用,但我以为未必恰当。理由所在,容后再叙。
再次,《西游证道书》的底本是什么?可以肯定不是李评本;比较起来,世本的可能性比李评本大。因为,如世本第四十八回总目“僧思拜佛履层冰”的“僧思”李评本为“圣僧”,而《西游证道书》即为“僧思”而非“圣僧”;世本第四十七回总目“圣僧夜阻通天水”之“水”,李评本都作“河”,而《西游证道书》即作“水”而非“河”;世本第五十九回总目“唐三藏路阻火焰山”之“唐三藏”,李评本却作“唐僧”,而《西游证道书》即作“唐三藏”而非“唐僧”,皆是证明。唯一可斟酌的是世本第九十九回总目“九九数完魔灭尽”,正目为“九九数完魔残尽”,李评本总目亦为“魔灭尽”,正目却为“魔剗尽”。这不同的字中,“剗”系铲的异体字,意即铲除,与“灭”同义,剗与正文文义合;“残”则不妥,疑为“剗”字之误。《西游证道书》该回之总目和正目,皆非“灭”,亦非“残”,而是“剗”。个中原因何在?难道《西游证道书》的底本是李评本因而此句为“剗”?然则李评本之作为“剗”难道根据世本正目之“残”字改正而来?然则世本正目中“残”字又是如何造成的呢?显然不是偶然的,有可能世本据之以刊刻的原本是“剗”而世本误刻为“残”。那么李评本的底本难道不是世本而是世本据之以刊刻的原本?而《西游证道书》的底本难道也不是世本而是世本据之以刊刻的底本?然则,这个底本难道又真是《西游证道书》所说的“大略堂释厄传古木”?真正是扑朔迷离,令人煞费推详。这就要再从各本正文的对读和校勘中来作进一步的研究,而非单作回目对读所能推论的了。
(二)关于清代其它一些版本的情况。清代其它版本总目和正目的情况大体上同《西游证道书》类似。不论是《新说西游记》、《西游真诠》、《西游原旨》和《通易西游正旨》。就我所见以上诸书的版本,几乎都可这样说。在第九回至第十二回中,除《新说西游记》的第十二回二目略有数字或异,其它版本皆与《西游证道书》相同;在明本二目中许多不统一的字,各种清版本亦与《西游证道书》一样作了统一。如第二十一回,所有明本总目皆为“护教设庄留大圣”,正目皆为“护法设庄留大圣”,各种清版本与《西游证道书》一样,统一为“护法”。最有趣的是第八十七回明本“凤仙郡冒天止雨”句的“止雨”,《西游证道书》则为“致旱”,虽与明本用词不一,但更切合文义,较比“止雨”更妙;因为“致旱”一词,非常明确地表明是“冒天”所引来的恶果,而“止雨”则並不一定等于是形成旱灾;但清版其它各本皆按《西游证道书》改为“致旱”。或有论者认为:“清代节本系统诸种本子(指《西游真诠》、《西游原旨》)所据以删改的底本是李评本”,而《新说西游记》 “盖以世德堂本为底本,以李评本为参校本的刻本”。看来,此说尚似嫌笼统,且尚可斟酌。我以为,不论是《西游真诠》、《西游原旨》,还是《新说西游记》,或者别的清版本,它们在据以翻刻的底本中,必然少不了《西游证道书》,如果仅仅以世本或李评本为主要底本,就是在回目上也决不可能出现前述的情况。但还可以补充指出的是:第二回“断魂”、“断魔”句,大多数版本虽与《西游证道书》一样,都统一为“断魔”,但有一种《新说西游记》印本总目竟为“断魂”;第二十七回“唐长老”、“唐三藏”句,其它清本也都与《西游证道书》一样统一为“唐长老”,但上述同一种《新说西游记》印本正目以及《西游原旨》正目却作“唐三藏”;更令人惊奇的是第四十回,各明本总目“刀圭”、正目“刀归”句,除《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二目各统一为“刀归”外,我所见的两种《新说西游记》却是总目为“刀归”,正目作“刀圭”,《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的总目皆缺,而正目则也是“刀圭”,竟与明本的总目为“刀圭”、正目作“刀归”的情况恰恰相反。为什么出现这种反常情况,似不可解。这说明,清版各本並非一概单据《西游证道书》一书为底本来翻刻。
三、对读中发现通行本回目尚有不当者
我还对读参照了近四十年来出版的通行本。其中许多回目的校订是适当的,可说吸取了明清各种版本中比较合理的内容。但是,某些处理也还尚可斟酌,甚至存在不当。
例一,第二十四回“万寿山大仙留故友”句中的“留”字,世本总目作“言”,正目作“留”,杨闽斋本相同。从李评本开始包括清版各本才统一改作“留”。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校注本以世本为底本,竟放弃该回总目之“言”,而沿袭李评本等皆统一作“留”。究竟是“言”妥当还是“留”妥当?我们细读该回正文,应该说是“言’较妥。因为这句回目中的主语“大仙”指五庄观镇元大仙,而“故友”则指唐僧。据文中描写,镇元大仙接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去上清天弥罗官所讲混元道果,临行,吩咐其徒清风、明月说:“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二童问:故人是谁?大仙回答是东土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三藏。二童笑问:“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大仙答道:“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者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大仙离观后,唐僧师徒果然到观游览、歇息、借灶做饭。清风、明月遵照乃师叮嘱取果相待。唐僧见人参果象小儿因此不敢吃,结果引出孙行者盗果等事。据此,可知本回並无镇元大仙“留”唐僧之事,而只有对其徒讲叙唐僧即“言”故友的内容。这里的“言”作动词用,故此句回目当以世本总目“万寿山大仙言故友”为宜。
例二,第九十六回“寇员外喜待高僧,唐长老不贪富贵”的“贵”字,明版本中,除李评本总目作“贵”外,李评本和《唐僧西游记》正目、世本和杨闽斋本二目皆作“惠”,清版本中除《新说西游记》二目作“贵”外,其它各本二目皆作“惠”。究竟是“贵”妥当还是“惠”妥当?我以为通行的新版本皆统一改作“贵”不妥。因为正文所写,不过是富户寇员外如何多方挽留和热忱款待唐僧师徒,而唐僧不贪享受,一心要西行,最后,寇家又大规模铺排相送,轰动远近。因此,正文中虽有“这一场富贵”一语,实际上却只有“富”而何来“贵”?所以回目中应该是“唐长老不贪富惠”,指的是唐僧不贪寇家富厚的惠施和享受,而根本不是“贪”什么“贵”。
例三,第四十回“猿马刀归木母空”句中的“刀归”,世本和杨闽斋本、李评本等所有其它明版本总目都作“刀圭”,而正目则都作“刀归”;请版本中,《新说西游记》和《西游原旨》正目作“刀圭”,《新说西游记》总目及《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的正目和总目都作“刀归”。人民文学出版社本统一作“刀归”,四川文艺出版社以李评本为底本校出的新本亦按正目统一为“刀归”。究竟何者为妥?未知这些新版本的校点者作如何理解而作如此改定,但我却以为以“刀圭”为妥,而“刀归”则不知所云,“归”不过是与“圭”音近而误刻。“刀圭”的本义是古时量取药物的用具。据《辞源》引章炳麟语古音读“条耕”,即“调羹”。葛洪《抱扑子》中谈金丹服食时曾一再提到,“刀圭”,如《金丹卷》:“神丹……服之三刀圭,三尸九虫,皆即消坏,百病皆愈”;“还丹,服一刀圭,百日仙也”等等。“刀圭”,后来也借称药物和医术。显然,“刀圭”的本义和引伸义在“猿马刀圭木母空”句中都不合。原来在《西游记》中,“刀圭”用来代表土,借以指沙和尚;而“猿马”则指孙行者;“木母”是指猪八戒。这一回目的上句是“婴儿戏化禅心乱”。据正文,“婴儿”是指圣婴大王红孩儿,他为了吃唐僧肉,化成一个三斤多重的七岁小儿,自吊在树上,诡称为盗所害,三番两次哭求唐僧搭救,皆被孙行者识破;但最后唐僧为妖所惑,叫孙行者背他。孙行者要掼死他时,红孩儿作法刮起一阵狂风,掳走唐僧。等风过,孙行者、猪八戒和沙和尚才发觉唐僧失踪。这就是回目所说“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圭木母空”之意。《新说西游记》本回正目为“刀圭”,回中有一插图:孙行者兄弟三人在狂风旋涡中挣扎,发现不见了乃师;而红孩儿则在云端向下张望,背上掳着唐僧,正好表明题意。为什么用“刀圭”代表土?可能是“圭”为二土,以“刀”剖“圭”即是土。“刀圭”代表沙和尚,在《西游记》中屡见。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中,猪八戒在流沙河与沙和尚第三次厮打时,有一段韵语,前面几句是:“宝杖轮,针钯筑,言语不见非眷属。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木母”即指猪八戒,“刀圭”即指沙和尚,就是明显一例。第八十八回“心猿木土授门人”句中,“心猿”指孙行者,“木”指猪八戒,“土”指沙和尚。这一回即写他们三人在玉华县收玉华王的三个小王子为徒弟,收徒前,三人在王府中各使兵器,大展神通,跳在半空中扬威耀武。这时文中穿插有一首颂诗,其中第三、四两句说:“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金木”即指孙行者、猪八戒,“刀圭”即指沙和尚,也是一证。
这里顺便指出,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通行本《西游记》有两种版本,初校本出版于1955年,1980年版重校时,对初版本中回目多有修改。究其原因,是由于世本总目和正目本身是不统一的异词,人文版初校本往往正目按总目改,而重校本则反过来,总目按正目改。应试说,这样改有多处是比较妥当的。如第七十九四“当朝正主见婴儿”的“见婴儿”改成“救婴儿”之类。但是,前举第八十八回“心猿木土授门人”一句中的“土”,世本总目作“土”,正目作“母”,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初校本的正目按总目排作“土”,应该说,这是正确的;但重校本却又将总目按正目改成为“母”,变成“心猿木母授门人”,即只有孙行者、猪八戒二人授门人,等于是删去了沙和尚,这显然是不合正文内容。反而改得不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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