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新版李评本《西游记》校记之奇
四川文艺“新校注本”《西游记》出版较早,且以当时一般读者和研究者都极难看到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作底本,又有详细校注,原批语照印,故影响不小,印数较大。但我早些年在各种古今版本的相互对读中,已发现该书校记似有令人生异之处;前些年在进一步作版本校勘时,曾以该书作参考,发现更多使人惊疑之点。于是,在过去积累资料的基础上,将该书校记作了一次细致详尽的核对,终于搞清了该书校记令人疑窦丛生的全面情况。
该书《前言》中说:本书是以明刊袁幔亭序《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即李评本为底本,以北京图书馆藏明刊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即世本摄影胶卷为主要对刊本,并参考清刊本《西游真诠》和上海味潜斋《新说西游记》加以校订整理;又说:“凡订正讹误,删衍补夺,多据世德堂本斟酌取舍;底本与世德堂本均欠当的少量异文,则参照‘真诠本’与‘新说本’加以校改”。据此,非常明确,该书以北图藏世本为“对刊本”,校记亦主要据此本“斟酌取舍”来写。对照全书,的确如此。全书一百回中,除有五回无校记外,其它95回少则一条,多则达22条。全书校记共625条。其中以“从真诠本改(或补或删)”的11条,单“从新说本改”的3条,“《诗经》改”的一条;因此,“从世本改(或补或删)”的共计610条(吴按:其中一部分校记为“从世本、新说本改)。台北天一社影印的世德堂本与北图藏摄影胶卷是同书。我据之逐条核对,共查出四川文艺版《西游记》中失误的校记共331条,占全书校记的53%,占“从世本改”的总数的54%。其中,校记全对的有九回,共19条;全错的有11回,共31条;也多有大部分是错的,如第11回共12条有10条错,第17回共10条有7条失误。情况如此,真要拿它作版本研究之参考时,能不使人惊异而疑窦丛生!
失误的表现,除一般差错以外,最突出的特殊的有如下几类,各略数例,以见一般:
一、衍夺错简的错校。如第2回之【二】:“‘飘过东洋大海’下原有‘到西牛贺洲地界’,与正文重复,从世本删”,其实世本亦衍。第26回之【一】:“‘即往’至‘人等’14字,原夺,据世本补。”这14字原文为“即往五庄观而来,那观中合众人等”,世本亦夺,是《西游证道书》最先补全。第93回之【二】:“‘话说’,原错刊于甸末,从世本改”;又之【三】:“‘东土大唐取经僧人’,原作‘取经僧人东土大唐’,从世本改”,实际上世本、新说本原文皆作“这时,寺中听说到了取经僧人东土大唐话说”,最先改正错简文的是《西游证道书》。
二、回目的错校。如总回目第31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句“义激”后有校记云:“原作‘义识’,正文回目作‘义释’,皆误,从世本改”。其实,世本完全相同,即总回目为“义识”,正文回目为“义释”;而改为“义激”的最早者是《西游证道书》。又如第96回之【一】:“‘富贵’,原作‘富惠’,总目录及他本均作‘富贵’从改”。其实,世本的总目录和正文目录均作“富惠”。清本亦多作“富惠”者。因为目录为“唐长老不贪富惠”,指的是唐僧不贪恋寇家盛情的挽留和款待,何涉“富贵”之意。但不管怎样,从世本改则皆误。
三、特殊的缺佚错校。如第17回之【十】:“‘毕竟’两句原无,从世本、新说本补”。所指两语原文为“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16字。其实,世本正文中第17回与第18回之间,缺佚回目,所以第17回与第18回连在一起,根本不知在何处分割。明代与世本同署“华阳洞天主人校”的杨闽斋本《西游记》和《唐僧西游记》情况完全相同。最先在其间加以分割并加上回目即“第18回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行者降魔”的则是李评本。但李评本并未在分割后于第17回末加“毕竟”两句,故无从“从世本补”。顺便指出:但世本总目录第17回有回目“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大圣降魔”;李评本总目录与世本同;但所加之正文回目后句为“高老庄行者降魔”,造成与总回目后句不一致。但四川文艺本未出校记,径改。又第85回之【十二】:“‘毕竟不知寻找师父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底本残缺,从世本补”。李评本残缺此句属实,但世本亦无。世本每半叶12行,该回末句为诗:“有难的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恰在第12行半叶之末,且此行之最后出乎寻常地竟加有一个“终”字。故此句无从“从世本补”。最先加类似此句者是《西游证道书》,而更类似此句者则是新说本。
四、缺叶造成的错校。如第15加之【一】:“‘你’原作‘我’,从世本改”。其实,世本本回此处恰恰相反缺一整叶,从何而改?又如第74回共有校记14条,其中之【八】:“‘那些’原作‘那这’,从世本、新说本改”;又之【九】:“‘这’,原作‘造’,从世本、新说本改”,其实,世本此处又恰缺半页,该两条校记所指恰在其中,何从世本改?
五、通用字本字的错校。世本中的通用字本字是极多的,如“犹”用“由”、“已”用“以”、“上”用“尚”;李评本大多仍之。但四川文艺本多反复将此类字作校记。如第37回之【六】:“‘犹’原作‘由’,从世本改”;第41回之【三】:“‘犹如’原作‘由如’,从世本改”;又如第63回之五:“‘已’原作‘以’,从世本改”,第99回之【六】同;又如第19回之【一】:“‘上’原作‘尚’,从世本改”等等,不胜枚举。世本多的是此类通用字,何从“从世本改”?可以说,这类校记全错了。
六再举一个最特殊的例子。第三回之【一】:“‘敖钦’,原作‘敖广’,从世本改”;又之【二】:“‘敖闰’,原作‘敖顺’,从世本改”。关于龙王姓名之错失,堪称是古今版本《西游记》文字上最大的差错。特别是西海龙王时而称敖闰,时而称敖顺,而因此北海龙王则时而称敖顺,时而称敖闰,差错的根源就是世本。我在《西游记西海龙王大名之失》中已详叙之。世本龙王姓名之失最突出地表现在第三回。当时东海龙王敖广则向猴头介绍过其弟西海龙王名敖闰,北海龙王名敖顺;但接着写其弟应召而来的对话中,西海龙王变成敖顺,北海龙王变成敖闰,同回中共有四次出错。李评本据世本翻刻时,将此回中四次差错改正了两次。其它两次差错由《西游证道书》校正。故上举李评本的其它两次差错又怎能从世本去校正?其实,龙王大名的差错,李评本还有多处表现,惜乎校勘者未加细究,终于未能发现,且留下了两处错校。
四川文艺版《西游记》校记的这种情况,是怎么造成的呢?其实,原因极其简单。原来校勘者虽在《前言》中反复声明从世本订正讹误,以北图所藏世本摄影胶卷为对刊本;而实际工作中却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作校正本。人文本虽以世本为底本翻刻,但校改的文字极多,根本不是世本的原貌,以之当作世本作校勘,写校记,不出差错才怪呢!
那末,如此断言有何根据?很简单,你若将以上所举的失误之校记,拿来与人文本作核对,则这些校记条条都对;若拿来与世本(不论是北图摄影胶卷、天一社的影印本或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古今小说集成中的影印本)对读,便会发现条条都错。
据我多年来版本对读所得,世本的文字差错是极多的。李评本在以世本作底本来评点校刻时,改正了一些差错,沿袭了一差错;另外,又新产生了一些差错。四川文艺版《西游记》校勘者在校勘李评本新产生的差错时,以人文本作对读写校记就写得正确,因为这些差错在世本中原是对的,故人文本翻刻中也是对的;但在校勘李评本沿袭世本的一些差错时,由于人文本在以世本作底本时对这些差错作了校正,故以人文本作对读写校记就难免上当出错了。四川文艺版《西游记》以人文本当世本写校记,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证据,即如前文之四所举“缺叶造成的错校”所述。
世本有缺叶,《西游记》版本研究者众所周知。但究竟缺几叶,哪几回有缺叶,则各家说法不一。实际上是未将世本原版仔细目验所致,时有人云亦云。人文本《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一文例举:“第十四回,第四十三回,第四十四回,第六十五回,第八十七回各回,都有残缺”。四川文艺版的《前言》中完全照录说:“第十四回,第四十三回,第四十四回,第六十五回和第八十七回五回,亦均残缺不完”。但人文本所举中有并无”残缺“者,未举中却还有”残缺“者,四川文艺版照抄就上了当。前举“缺叶造成的错校”项所说第15回和第74回所述三例错校,就是因世本中这两回“残缺不完”而出错;人文本已加补正但未在《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残缺回目的帐单中列出,以致四川文艺版校勘未加注意,造成失误。
这里还要指出一点,李评本现见有两种版本,除中州书画社据国内所存两种存本的影印本以外,尚有台北天一版的影印本;此本错字较中州影印本为好。如四川文艺版第83回有校记20条,其中有七条天一影印本均无错,可不必出校。当然,四川文艺版校勘印行时,天一本未必已销入内地,不必苛求。
四川文艺版《西游记》校记失误之事,当然不足为法;但影响已以造成。如齐鲁书社本《西游记》亦以李评本为底本,以世本为对勘本,但它在《校点后记》中说:“第三十一回,目录原作‘义识’,正文回目作‘义释’均不通,系据世德堂本改”。更有甚者,类似的风气,近年在《西游记》版本论坛大有蔓延之趋势。不读文本论文本,不读原版谈原版者,不乏其例。如有论者著书立说,提出唐僧81难是以道家《还源篇》81首诗歌为原型,但所举难簿竟是人文本文字,以之作为百回本作者最早之原作,可证作者未知难簿文字在明清版本中大有演变之实况;又如有论者未读《西游证道书》,却发高论说,该书所倡《西游记》邱作说,不是指小说,而是指邱处机所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三卷云云。诸如此类,既见笑海内外方家,又贻误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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