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究竟谁是造物主
——《西游记》作者问题综考辨证录
三,从版本的系统研究中找坐标
基于前文的论述,笔者提出一个想法:《西游记》作者问题研究是一项系统工程,即探讨作者问题,应该与研究《西游记》源流演变紧密结合起来,与研究《西游记》的成书史和版本史紧密结合起来。笔者以为:鲁迅先生等前辈学者为科学地研究《西游记》开辟了道路,又经过近一个世纪特别是最近二十年的学术探讨和百家争鸣,为《西游记》作者研究这项系统工程提供了基础。一是一系列明清《西游记》版本特别是明代早期版本的发现和出版;二是有关《西游记》历史资料的发现和系统整理并进行多方面的研究;三是有关《西游记》源流演变问题广泛深入的探讨;同时也应该包括有关作者问题的延续多年论争的启示:这种种,都给我们系统研究《西游记》极其有利的条件。以往的《西游记》作者成说,既将在系统研究中鉴别其正确度和合理成分;今后的新说也无疑可以克服孤立地研究作者问题时的诸般缺陷。
作为一项系统工程,研讨《西游记》作者问题,有些什么特征呢?笔才谈出一些初步看法:
首先,关于作者研究与对版本研究进程相结合的问题。
我们可用实例来说明其重要性。如有论者提出:《西游记》百回本的原本初刻应是周弘祖《古今书刻》所著录的鲁王府本《西游记》,作者为谁虽不考,但恰与世本陈元之《西游记序》所说作者与藩王府有关相合;认为陈序本刻于壬辰年即嘉靖十一而非一般论者以为的万历二十年,故鲁王府本刻于嘉靖初年(16)。不难推知,若此说成立,那么吴著说和李春芳说都应该否定,因为当时吴承恩不过二十岁左右,李春芳还不到二十岁,且正忙于举业应试。又有论者认为:陈序在今见世本和杨闽斋酏中刊刻时间分别署为“壬辰”和“癸卯”,据今见世本中间杂有荣寿堂所刻文字,可推知为重刻于“壬辰”年,故世本应该初刻于“癸卯”年即嘉靖二十二年(17)。若此说成立,与《西游记》吴著说虽可能不悖,因有论者曾主张吴著《西游记》应在他早年;但李春芳说不免难立,因此时他正忙于举进士第一,哪有什么闲心撰小说。据此可见:《西游记》作者研究若不与版本研究相结合,你的作者论也许经不起版本说的检验或一驳,而变成空中楼阁,一场空忙。
这些年来,《西游记》的版本研究十分活跃。在八十年代初期,人们对早期《西游记》百回本承传关系的认识,依然承袭郑振铎先生三十年代时的论定,即由吴承恩本先后衍化出世本、杨闽斋本和《唐僧西游记》(18)。曾几何时,百家争鸣,众说纷出。吴承恩本固然是一种假定,原本面貌无法确认;对于郑论所列的三种早期今存百回本的看法,包括刊刻先后、板刻认定、文本关系以及与今已遗佚的某些版本资料所反映的版本之间的衍变关系,堪称异见迭出。应该说这是《西游记》版本论坛的繁荣和发展,但对上述郑论传统看法的冲击是不必怀疑的。当然,新见中错失亦不免,但对探讨版本和版本之间规律性及其特征无疑也非常有益,也有可能真理即在其中,何况研讨和争论尚在发展。关于版本方面比较特殊的有关见解,诸如:陈序本与世本是间隔五、六十年的两种版本(19);今见世本非世本而世补本(20);《唐僧西游记》刊刻时间远比世本早,它与杨闽斋本同出于嘉靖后期的某部节本(21);周王府曾有一种99回的抄本(22);该抄本后来梓时因不便装订又加入一回变成百回本;今见世本中的乌鸡国故事是后人加入的,原本并无(23);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其中所述,无疑会直接或间接影响《西游记》作者的论定;无视这种版本研究情况演变和发展而孤立地论证有关作者问题,显然不可取。
其次,关于作者研究与对底本和定本研究进程相结合的问题。
我们亦可先用实例来说明其重要性。《西游记》既然是一部世代积累型集体创作的作品,所以它的成书无疑有无数作者为之化出过创作力;但通常所说的作者,乃是指最后改编为百回本小说者是谁某(当然,现在看来,也不妨扩而大之包括接近百回本的准百回本之类的作者)。那么,可想而知此人改编过程中必然有一部雏形《西游记》为底本,亦即以往论界通常所说的“祖本”,,同时,必然又有一部此人所改编而成的本子即定本,以往论界认为是最早的百回本。也就是有时有些论者所称的“吴本”(吴承恩著本);并由于今见的世本被一般论者认为是存世的最早版本,因此世本就似乎等于“吴本”。以往作者之争,几乎从不涉及底本或定本。但如今有一种见解,认为定本是刊刻于万历二十年的世本,底本即“祖本”是世本据以刊刻的即一般百回本均有的回前诗末句“须看西游释厄传”中说的《西游释厄传》(24);而另一种见解,认为定本是刊刻于嘉靖初年的鲁王府本,但底本该论者虽未说明,无疑是出现于嘉靖之前的某部本子了(25)。两种见解之间,底本和定本问世的时间差几乎整整一甲子,据他们所论来推断其作者无疑不可能是同一人了。
这些年来,来关于《西游记》的底本(即所谓“祖本”)问题,争论十分活跃。当年钽迅先生提出的阳本是底本论、郑振铎先生提出的《永乐大典》本平话是底本论、以及由孙楷第先生在《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中介绍给国人的日本学者的朱鼎臣本为底本说,不但又引出反复争辩的热潮,而且又有诸多学人提出种种新的底本说,竞相争鸣。比较引起论坛注意的是如下二说:一为词话本说。或以为此词话本与《永乐大典》本平话为同源而异流(26),或以为此词话本为平话以后百回本之前代表“西游”作品一个发展阶段(27);一为“西游释厄传”说,即前曾提及的百回本回前诗中所说者,或以为即清本《西游证道书》第九回回评和跋中所说的“大略堂《西游》(或《释厄传》)古本”,而且该论者以为世本、朱本和《西游证道书》本白文三种不同型(一为全本、一为简本、一为节本)的版本都是此古本的三胞胎(28)。相对于底本而言,定本究为何书,论界似乎不甚关注,一般底本(祖本)论者往往只是以“吴本”或世本为依托。但近年论界提及的古佚本数量却颇为惊人。鲁王府本只是其一;它如只九十九回的周邸抄本,据之刊刻并增补一回的周邸刻本(29)、“前世本”即陈序所说唐光禄购进并据以刊刻成世本者、盛于斯《休庵影语》所说他幼年所读的回目与今见颇不同的百回本(30),诸如此类,按时间推测,都似可充为定本的候选者。毫无疑问,上述列举的底本和定本中的最佳组合,固然会影响作者的论定,何况尚有未被举出、甚至至今尚未被发现而未来即将提出来的底本和定呢!无视论界关于百回本底本及其定本的研究进程,而孤立地论证作者问题,显然将直接影响其结论的正确性,造成事倍功半之累。
其三,关于作者研究与百回本成书史特别是百回本的出现是突变抑渐变相结合的问题。
《西游记》不是个人创作,而有它漫长的成书史,这在如今论界可说是普通常识。这当然首先归功于鲁迅先生的发现和郑振铎先生的进一步推定。但关于它的成书史的复杂性及其实际状况,恐怕今天依然还认识不足。譬如说早几年论界把这个成书过程大致概括为三阶段:诗话、平话(包括戏曲)、百回本本小说;但从近年来情况来看,似乎已可分为五阶段:诗话、《唐僧西天取经》队戏(31)、平话(包括戏曲)、词话、百回本小说。且不论其正确度如何,对《西游记》成书史复杂性的认识却在发展。而且有两点还须注意:一是从现存诗话和平话资料看,那只是一种供演唱用的提纲式文字,而且艺人演唱过程中肯定在不断补充和发展;二是平话或词话有可能还不只一种文本。这且不论。问题还在随着研究的深入或将来新资料的发现,会不会在平话或词话之间、词话或百回本之间还会划出新的发展阶段来呢?当然,尚无根据。但有一点不妨说明:百回本小说之前会不会还有一种99回本小说?这却并非凭空臆测,而是有历史资料可供分析和证明的。
因此,我们现在似乎应该考虑如下问题,即:《西游记》百回本小说的出现,是一种渐变过程还是一种突变过程?如果说,当年鲁迅和郑振铎先生认为是一种突变,因而盛赞其作者(他们认为是吴承恩)的天才创作力,称“吴氏确是一位‘造物主’”(32);那么今天似乎还应该考虑有可能是一种渐变。百回本今存全本的实际字数约60万。鲁迅先生原认为从阳本改编,阳本约6万,郑振铎先生认为从平话改编,平话估计字数不过10万,当然可称突变。但若是从词话改编呢?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词话本虽是一种估测,如今连影子也无;但从平话发展为百回本大约有二百五十年光景,这中间难道一无其它新的本子出现?当然不可能。假如有词话本,该是什么规模呢?参照今存的流行于万历间足足有20余万字近30万字的《大唐秦王词话》,就不难想见了。而按有的论者估测,词话本极有可能已经容纳了早已流传于世的唐僧出身故事之类的诸种内容,规模已经扩大(33)。如果在词话本与百回本之间,再插有过度本99回本,那么《西游记》成书史的渐变性就更形突出了。因此,若据之设想从词话改编为99回本是一作者,再从99回本改编为百回本又是另一作者,那么,这两位作者改编《西游记》所显露的天才性,就决不会像鲁迅和郑振铎先生当年称赞吴承恩那样的高了。因此,《西游记》作者研究理应与《西游记》成书史的特殊性及其实际情况结合起来,才有可能更符合历史的真实性。
这样,笔者既然提出《西游记》作者研究应在《西游记》版本的系统研究中找坐标,理所当然首先须付诸实践,对前述三项基本特征方面作出具体的认定。这不仅是具体探讨作者问题的基础,也可说是《西游记》作者研究付诸实践的出发点。这种认定亦相应分三方面来谈:
一是对现有《西游记》历史资料的认定。笔者义为明代“秣陵陈元之撰”的《刊西游记序》即陈序,是现存最早、最可信,保存得最完整的《西游记》序言。陈序刊发于今见明代最早期的三种百回本《西游记》上,即世本、杨闽斋本和《唐僧西游记》卷首。笔者曾撰《世本陈〈序〉的信息价值和疑歧透视》,全面分析了陈序的价值,认为它是《西游记》研究的古代资料的信息库。其中特别是关于前世本情况、作者及其《叙》文的信息,更弥足珍贵,曾撰《论〈西游记〉的“前世本”》一文予系统论述和介绍。又,明代盛于斯《休庵影语》所记叙的有关《西游记》文字虽不及陈序全面和翔实,但亦有重要参考价值,特别是关于周王府抄本情况的信息,十分难得和可贵。笔者亦曾撰《〈西游记〉周邸抄本探秘》予以系统介绍和论述。一切有关对陈序、前世本和《休庵影语》周府本信息的轻视和曲解,均为本文所不敢苟同。同时,还要说明,清代《西游证道书》卷首所附之元代虞集《西游记》之《原序》系后人伪作,该序所倡导而为有清一代所信奉的《西游记》邱(处机)作说,以及有关版本信息,均为本文所不取,笔者曾撰有关系列论文一一予以澄清(34)。
二是对《西游记》底本和定本关系的具体认定。所谓具体认定,即排除《西游记》衍变翻刻过程中其它诸多版本的底本和定本关系说的探讨,而是将它约束在一个特定阶段和范围内。笔者以陈序为根据和出发点,认为陈序有关世本和前世本关系的记叙是可信的。故认定世本的底本就是前世本即唐光禄购进的那部《西游记》;而前世本的定本按陈序所说,目前只有一种,就是世本。世本和前世本的关系就是定本和底本的关系。这一关系的具体认业,是本文即将展开探讨和论述的根本和契机。关于此项,可参照笔者所撰《〈西游记〉祖本问题新论》等文所述(35)。
三是对《西游记》成书史系渐变过程的认定。笔者以为《西游记》成书史是一个渐变过程,而决非突变过程。二者之别,最突出地表现在对《西游记》平话以后,到百回本《西游记》出现的这一段约二百五十年之久的历史时期内,有关“西游”题材的作品,有一个逐渐发展不断演变的过程。根据是:续有论者提出《西游记》发展史上极有可能出现过词话本;今存《西游记》元明戏曲资料有多种,对照之下,《西游记》小说似也不可能只有一种;作为话本的《西游记》,在演唱过程中必然在不断发挥、补充、丰富和改编;另外,不排除在百回本之前曾有过九十九回本等。对此,可参见《〈西游记〉版本源流问题之我见》等文。
根据以上三条认定,即对现有《西游记》两个早期版本历史资料的认定、对《西游记》底本和定本关系的认定和对《西游记》成书史系渐变过程的认定,实际上异途同归,涉及的版本就是以世本和前世本为中心为契机。据此,碑笔者拟以世本和前世本为视点,来分别推定它们各自的作者。笔者之所以这样做,因为这两部本子不仅在《西游记》成书史和版本史上处在特殊的重要地位,而且目前或许存在考证和论定的可能性,以及获取论界参与评述或认同的有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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