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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教论衡」与佛教中土化
治近代史学者讨论中国何以落于西方之后问题时,每究疑于晚明以来西方天主教士开始的中西文化科技交流何以中断,造衅之「仪礼之争」责任为谁时,多勇于「自我批评」,且广为散扬。按耶稣会士与多明我、方济各会的教派争端,及康熙与教宗克莱孟特十一世所争之「仪礼」,即中国教徒拜孔祭祖之当否事,可参法国人士Isabelét jean-Louis Vissi¨¨re及Etiemblle等的论文(耿升编译,巴蜀书社1993年版《明清间入华耶稣会士和中西文化交流》),及江文汉《明清间在华的天主教耶稣会士》(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六章等。甚至1764年法国国会议决,1773年教宗通谕解散耶稣会并没收其财产时,「在世界的另一端还保留着一个耶稣会士中心,即中国的传教士们」,并保留他们的全部财产,补偿岁入,其中一些人被逐出教会后终老华夏。该事是非甚明,此不枝蔓。其实佛教西来,渐而独盛之际,未必没有类似冲突,虽时与势移,不能简单比附,但略作回顾,未始无益。 陈寅恪曰:
支那佛教信徒,关于君臣父子之观念,后虽同化,当其初期,未尝无高僧大德,不顾一切忌讳,公然出而辩护其教中无父无君之说者。……佛法之入中国,其教义中实有与此土社会组织及传统观念相冲突者,如东晋至初唐二百数十年间,『沙门不应拜俗』及『沙门不敬王者』等说见于彦悰六卷之书者。唐彦悰《集沙门不应拜俗义》皆以委婉之词否认此土君臣父子二伦之议论,然降于当世,国家颁布之法典,即有沙门应拜俗之条文(见薛允升《唐明律合编》卷九及清律卷十七《礼律仪制僧道拜父母条》)。僧徒改订之规律,如禅宗重修之《百丈清规》,其首次二篇,乃颂祷崇奉君主之《祝厘章》及《报恩章》,供养佛祖之《报恩章》转居在后。夫僧徒戒本本从释伽部族共和国之法制蜕蝉而来,今竟数典忘祖,轻重倒置,至于斯极。橘迁地而变枳,吾民族同化力可谓大矣。(《〈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
实际上,在佛徒是否应当遵从世俗社会儒家礼仪上,一直充满着激烈的斗争。晋成帝时庾冰主政,就主张沙门应跪拜皇帝。恒玄和宋孝武帝也曾先后诏令沙门拜王者,但宋废帝又废除了这道诏令,齐梁陈三代遂让释徒无所顾忌。初唐旧事重提,夹杂政权交替,南朝贵族以佞佛为名,拒絶与新政权合作,矛盾开始加剧,如《旧唐书》陆叁《萧瑀传》记叙,略云:
瑀字时文。高祖梁武帝。曾祖昭明太子。祖察,后梁宣帝。父岿,明帝。好释氏,常修梵行,每与沙门难及苦空,必诣微旨。太宗以瑀好佛道,尝赍绣佛像一座,并绣瑀形状于佛像侧,以为供养之容,又赐王褒所书《大品般若经》并赐袈裟,以充讲论之服焉。会瑀请出家,太宗谓曰:『甚知公素爱桑门,今者不能违意。』瑀旋踵奏曰:『臣顷思量,不能出家。』太宗以对群臣吐言,而取舍相违,心不能平。瑀寻称足疾,时诣朝堂,又不入见。太宗谓侍臣曰:『瑀岂不得其所乎?而自慊如此。』遂手诏曰:『至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敝俗之虚术。何则?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翻受辜于既往。至若梁武穷心在释门,简文锐意于法门,倾帑藏以给僧祗,殚人力以供塔庙。及乎三淮佛浪,五岭腾烟,假馀息于熊蹯,引残魂于雀鷇。子孙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顷而为墟。报施之征,何其缪也。而太子太保宋国公瑀践覆车之馀轨,袭亡国之遗风。弃公就私,未明隐显之际。身俗口道,莫辨正邪之心。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扇习浮华。往前朕谓张亮云: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应,请先入道。朕概许之,寻复不用。一回一惑,在于瞬息之间;自可自否,变于帷扆之所。乖栋梁之大体,岂具瞻之量乎?朕犹隐忍至今,瑀尚全无悛改,宜即去兹朝阙,出牧小藩。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虽然李世民送像送经,加意笼络,但萧瑀身为前朝国储,「时诣朝堂,又不入见」,摆明是借佛徒之名,不拜新君,惹恼唐太宗,放逐了事。而太宗诏令中对于梁朝举国佞佛而致覆亡的理论批判,倒是相当尖鋭严厉的。 又释彦悰《护法沙门法琳别传》载有贞观十一年(637年)正月(适园丛书本《唐大诏令集》壹叁作二月)《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略云:
「至于佛教之道,甚于西域。爰自东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匪一。暨乎近世,崇信滋深。人冀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遂使异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夏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流遯忘反,于兹累代。朕夙夜寅畏,缅惟至道。思革前弊,纳诸轨物。况朕之本系,出自柱下。鼎祚克昌,既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宜有解张,阐兹玄化。自今已后,齐供行立。至于讲论,道士女冠宜在僧尼之前。庶敦本系之化,畅于九有;尊祖宗之风,贻诸万叶。」
显然是正式贬抑释徒,树立新统的重大举动。龙朔二年(662年)四月十五日,他的儿子唐高宗企图再接再厉,进一步颁布了《制沙门等致拜君亲勅》,云:
「勅旨:君亲之义,在三之训。为重爱敬之道,凡百之行攸先。然释、老二门,虽理绝常境,恭孝之躅,事叶儒津,遂于极尊之地,不事跪拜之礼。因循自久,迄乎兹宸。宋朝暂革此风,少选还遵旧贯。朕禀天经以扬孝,资地义以宣礼,俾以名教,被兹真俗,而獭乡之基,克成天构;连河之化,付以国王,裁制之由,谅归斯矣。今欲令道士女冠僧尼于君、皇后及皇太子其父母所致拜,或恐爽其恒情,宜付有寺详议奏闻。」
李治为了显示不偏不倚,还特地把道教带上一笔,作为陪衬。但佛徒依然不肯就范,反而乘势组织反扑。道宣(16)等僧为了抗拒此诏,不仅「使京邑僧等二百余人往蓬莱宫伸表,上请左右相,云:『录令详议,拜不拜未可定,待后集,僧等乃退。』于是大集西明寺,相与谋议,共陈启状。」召集人众中包括雍州牧、荣国夫人杨氏(帝后之姊,佛徒)、诸宰辅等,并引《梵网经》、《涅槃经》、《四分律》、《本行经》等,不依不饶,备述「出家人法不礼拜国王、父母、六亲,亦不敬事鬼神」等,来与诏书对抗――
「至五月十五日,大集文武官僚九品已上,并州县官等千有馀人揔坐中台都堂,将议其事。时京邑西明寺沙门道宣、大庄严寺沙门威秀、大慈恩寺沙门灵会、弘福寺沙门会隐等三百馀人并将经文及以前状陈故事,以伸厥理。时司礼太常伯陇西郡王博义谓诸沙门曰:『勅令俗官详议,师等可退。』时群议纷纭,不能画一。陇西王曰:『佛法传通帝代既远,下勅令拜君亲,又许朝议,今众人立理,未可通遵。司理既曰职司,可先建议同者署名,不同则止。』时司理大夫孔志约执笔,述状如后。令主事大读迄,遂依位署人,将太半,左肃机崔馀庆曰:『勅令司别立议未可,辄承司礼请散,可各随别状选台。』时所选议文抑扬驳杂,今谨依所司上下,区以别之,先列不拜之文,次陈兼拜之状,后述致拜之议,善恶咸录,件之如左焉。……一千五百三十九人议请不拜……三百五十四人议请拜。」(《广弘明集》卷第二十五《议沙门敬之大诏》)
这是一次类似现代「民主投票」似的表决。在理应以儒家观念为主的官僚集团中,佛教竟然占据着明显的上风,这或许和武后实际已经当政,并在暗中支持释氏,而群臣见风使舵有关。皇帝只好丢脸地收回了成命。有关歴代围绕沙门佛徒究竟该不该致拜君亲漫长的争议经过,可参文后所附《歴史上的「三教论衡」》,此不再赘。 但在后来的敦煌冩本中,显扬「忠孝」观念的作品已占有相当比例。其中不仅包括刘向《孝子传》中的董永、舜子至孝故事,以及现实中张义潮叔侄忠义归唐的故事,刘修业认为伍子胥亦属此类:「我读这变文后,我感到伍子胥为父兄报仇,乃春秋末年大报仇之一,为后来儒家宗族观念所演出。盖宗族观念愈深,社会对他的同情心愈大,因为他是『孝子』、他是『烈士』,以至他虽覆灭祖国,后人却都能原谅他。」(《敦煌本〈伍子胥变文〉之研究》) 余则佛经变文如《目连縁起》也提到了「二十四孝」中的董永、王祥、郭巨、孟宗等人。又巴黎藏No.Pelliot 2418一卷卷首一段曰:
「经:佛告阿难,为观众生,虽沾人品,心行愚蒙,不思耶娘,有大恩德,不生恭敬,况有人慈,此唱经文,是世尊呵责也。前来父母有十种恩德,皆父母之养商,是二亲之劬劳……」
今传佛经中尚有托名「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奉诏译」之《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歴数母亲懐胎及飬育之「十大恩德」,重庆大足宝鼎山宋代石窟又演为大型造像,广为传播,足证释徒已完全承认中土之观念,而絶口不言其天竺原教旨中之「无父无君」之说也。就大原因而言,未尝不是延续四百年之「三教论衡」的副产品和大收煞。 欧阳修《归田録》卷一记叙了这样一个故事:
「太祖皇帝初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不当拜?』僧录赞宁奏曰:『不拜。』问其何故,对曰:『见在佛不拜过去佛。』赞宁者,颇知书,有口辩。其语虽类俳优,然适会上意,故微笑颌之。遂以为定制。至今行幸焚香,皆不拜也。议者以为得体。」
作为韩愈精神上的传人,欧阳修的这段记载不无弦外之音。赵匡胤作为俗世的最高统治者,赞寜作为佛教界的最高领袖,在「拜与不拜」上逹成了默契,而且终于开创了后世制度。赞寜是《宋高僧传》的编纂者,与编纂《高僧传》的唐代道宣亦适成先后。他的「语类俳优」,也是深知时与势移,有意在不经意处化解儒、释两家多年的矛盾焦点,同时为「三教论衡」的公案作一了结。佛教这种妥协的倾向,实际上始于中唐。据载,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年)四月庚辰,皇帝诞日御麟德殿,命韦渠牟、徐岱等与沙门鉴虚、覃延、道士郗维素、葛参成讨论三教,始若矛盾,卒而同归于善。鉴虚云:「玄元皇帝天下之圣人,文宣王古今之圣人,释伽如来西方之圣人,陛下是南瞻部洲之圣人。」算是承认多年混战以后,三教打成了平手。可见赵匡胤明知故问,所谓「适会上意」,「微笑颌之」云云,也分明是在作秀。 此后南宋还有一则类似的插曲,据如惺《高僧集》四集卷一《若讷传》载,宋高宗幸上竺寺,问曰:「朕于大士,合拜不合拜?」讷对:「不拜则各自称尊,拜之递相恭敬。」钱锺书谓此即「禅人之『出语尽双』,与仕宦之依违『两端』(double-think, double-talk),乃语言眷属也。」(17)这个问答与赞宁答词在精神上自然是一致的。但是经过北宋历代帝王,尤其是太宗、真宗和徽宗大力扶持道教之后,这一场面所以会重新搬演,或者说同一命题何以在南宋初又重新提出,也有政治上的原由。若讷的回答明显划分出释家与俗家的殄域,隐然有分庭抗礼的意味。盖缘此时释徒也在同时而更加佞佛的辽、西夏和金等民族中找足自信,再用不着以「现在佛」来巴结宋主了。这也正是欧阳修等儒士所以要着《正统论》,而王钦若等「道士宰相」所以要降天书以明「神道设教」的关照所在,分明又是三教斗法的新版本,另话不表。 至于宋元话本,则显然本三教圆融之旨趣。按下不表。
陈寅恪氏在六十年前即指出:
「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事业而能大成者。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
本文主旨,亦在说此。
注释: (1)按此处叙述与《旧唐书》卷一六六《白居易传》颇有差异。白传曰:「文宗即位,征拜秘书郎,赐金紫。九月上诞节,召居易与僧惟澄、道士赵常盈对御讲论於麟德殿。居易论难锋起,辞辨泉注,上疑宿构,深嗟挹之。」看来白居易所应对者不止义林、杨弘元,他参与唐文宗诞日的这种论辩也似乎不止一次。史载太和七年(833年)唐文宗诞日庆成节,僧徒道士亦讲论於麟德殿、时白氏以病辞河南尹,任太子宾客分司。何以出现记载上的这种差别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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